要拿到二皇子府采办管事郑禄的口供,无疑难度极大。直接上门抓人审讯是绝对不可能的,那等同于直接向二皇子宣战。只能智取,设法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套取关键信息。
这个机会很快到来。
“鬼影子”探得消息,郑禄此人虽在二皇子府当差,颇有些体面,但有个不大不小的嗜好——贪杯,尤其好城南“杏花春”酒坊的十年陈酿。
每隔三五日,他便会在下值后,独自一人去杏花春小酌几杯,有时还会叫上相熟的酒友,但多数时候是独饮。
林峰决定利用他这个习惯。
他让“算盘李”根据郑禄的性情和可能掌握的信息,精心设计了一套说辞和场景。
又让王铁柱挑选了两个机灵且口齿伶俐、面孔陌生的校尉,配合行动。
这日晚间,华灯初上,杏花春酒坊内人声鼎沸。郑禄如常坐在二楼靠窗的老位置,一壶老酒,几碟小菜,自斟自饮,颇为惬意。
这时,旁边一桌来了两个商人打扮的汉子,点了酒菜后,便旁若无人地高声谈论起生意经来。
起初谈论的是丝绸行情,郑禄并不在意。但很快,两人的话题便引到了“汇丰银楼”上。
其中一个胖商人抱怨道:“唉,如今这银钱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前几日通过汇丰银楼拆借的一笔款子,利息倒是公道,可这手续也忒麻烦,来回倒了几道手,差点误了小弟的买卖。”
另一个瘦商人接口道:“王兄说的是。不过汇丰银楼背景硬,资金雄厚,与他们做生意,稳妥。听说他们最近又揽了一大笔银子,是从……好像是永嘉侯府那边过来的?还是什么皇商?反正来头不小,是笔大富贵。”
胖商人压低了些声音,但仍足以让邻桌的郑禄听清:“何止是永嘉侯府?我听说啊,那笔银子最初是从……嘿嘿,那地方我可不敢乱说,反正就是天潢贵胄家里流出来的。经手的就是银楼里一个姓郑的管事,啧啧,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啊。”
郑禄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姓郑的管事?汇丰银楼里和他对接的,确实有个郑管事,还是他远房族亲。难道这两人说的是他?他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瘦商人好奇道:“哦?还有这等事?王兄消息灵通,可知具体是为何事调动如此大笔银钱?”
胖商人故作神秘地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但在嘈杂的酒楼里,对有心偷听的郑禄来说依旧清晰:“具体不甚清楚,好像是为了工部一个什么郎中的事儿……叫什么赵文康的?听说是不懂事,得罪了贵人,上面要收拾他,需要打点。这银子,就是用来……嗯,你懂的。”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郑禄心中咯噔一下!赵文康!工部郎中!永嘉侯府!还有那笔通过他暗示汇丰银楼郑管事转出去的银子!这事他当然知情,甚至是他亲自经手办理的!这等隐秘之事,这两个外地商人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难道是在银楼走账时走漏了风声?
他这里心中惊疑不定,那边两个商人却已经转换了话题,开始谈论起江南美女,仿佛刚才所说不过是随口闲谈。
郑禄再也无心饮酒,满脑子都是刚才听到的对话。他越想越觉得不安,若是此事泄露出去,追查起来,他一个小小的采办管事,如何担待得起?必须赶紧向府里禀报,或者至少要去提醒一下汇丰银楼的族亲,让他最近小心谨慎些。
他匆匆结账,下楼离去。他却不知,在他座位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一个被巧妙伪装成木楔的、由小七改造过的简易录音装置(利用簧片震动在特制蜡筒上留下划痕,虽简陋,但足以在一定距离内记录清晰的人声),已经将他听到对话后那几声不自觉的吸气、以及杯盏轻碰桌面的细微声响,连同之前那两个“商人”(由锦衣卫校尉假扮)的对话,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而在酒坊对面的屋顶阴影里,“鬼影子”如同融入了夜色,亲眼看着郑禄匆匆离去的背影,并对藏在暗处的王铁柱打了个手势。
计划成功了第一步。郑禄的反应,本身就印证了那些对话的真实性。而那份录音,虽然在这个时代不能作为直接定罪的堂证,但作为提供给陆炳判断情况的辅助证据,已经足够有力。它至少证明了,郑禄对“永嘉侯府”、“赵文康”、“一笔通过汇丰银楼运作的银子”这几件事之间的关联,是知情的,并且反应异常。
林峰在值房中等到了归来复命的王铁柱和“鬼影子”,听着他们的汇报,看着那小小的蜡筒,脸上并没有太多喜悦,只有一片沉静。
“将今晚的情况,连同之前收集的所有人证物证、账目分析,一并整理好。”林峰吩咐“算盘李”,“我要撰写一份详细的结案报告。”
翌日,天刚蒙蒙亮,林峰值房内的灯烛就一夜未熄。他伏案疾书,将赵文康受贿案的前因后果、调查经过、所获证据以及最终结论,详实地撰写成一份报告。
在报告中,他首先明确指出了原卷宗中的诸多疑点:行贿方证词过于完美、赃款来源不明、举报者动机存疑等。接着,他详细陈述了反向调查的过程和结果:
一、 举报者赵福,受永嘉侯府大管家侯贵指使,并收受好处,进行诬告。
二、 行贿方隆昌号,实为永嘉侯府大管家侯贵控制的空壳商号,用于资金周转和伪造证据。
三、 所谓“赃银”,最初源于永嘉侯府账房,经由侯贵操作,通过隆昌号洗白,最终用于构陷。
四、 构陷动机,源于工部郎中赵文康此前依法驳回了永嘉侯府强占民田、挪用工料的申请,招致报复。
人证(赵福、隆昌号东家)、物证(往来密信、隆昌号真实账册、资金流向记录)、旁证(郑禄在酒楼的异常反应录音)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链,充分证明赵文康受贿案纯属子虚乌有,是一起典型的官报私仇、构陷忠良的冤案。
然而,在报告的最后部分,林峰的处理显得极为谨慎和富有政治智慧。他提到了资金最终流向与二皇子府采办管事郑禄有所关联,但并未直接断言二皇子参与其中,而是用了“据查,部分资金经汇丰银楼周转,该银楼股东之一系二皇子府采办管事郑禄,郑禄对此笔资金用途似知情,其反应异常,疑点颇多,然深究之,则恐涉天家事务,非卑职所能擅断”这样的表述。
他将核心定位于“永嘉侯府大管家侯贵主导构陷朝廷命官”,对于其背后的皇子之争,只是“点到即止”,留下了明显的余地,既没有隐瞒查到的线索,也没有贸然将矛头直接指向二皇子。他将这个烫手的山芋,连同所有扎实的证据,一并呈送上去,由更上层的决策者去权衡和定夺。
写完最后一个字,天光已大亮。
林峰仔细检查了一遍报告,确认逻辑清晰,证据确凿,措辞得当,既秉公直断,又知进退,守住了锦衣卫的本分,也没有过度越界。他取出陆炳赋予他的那道用于直接呈送密报的腰牌,将报告连同关键证据的副本封入一个牛皮纸袋,用火漆仔细封好,盖上自己的小印。
“铁柱,备马。”林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眼中虽有血丝,但目光却清澈而坚定。
他亲自骑马来到北镇抚司核心区域,陆炳办公的签押房外,求见陆炳。
得到通传后,他步入那间陈设古朴、气氛凝重的房间,将那份沉甸甸的报告,双手呈送到了陆炳的案头。
“大人,工部郎中赵文康受贿一案,卑职已调查完毕,这是结案报告与相关证据,请大人过目。”
陆炳抬起眼,深邃的目光落在林峰脸上,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片刻后,他接过报告,并未立即翻开,只是淡淡问道:“查清楚了?”
“回大人,水落石出,证据确凿。”林峰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陆炳点了点头,挥了挥手:“好,你下去吧。此事,本官知晓了。”
林峰行礼告退,走出签押房,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带来一丝暖意。
他知道,这份报告送上去,必然会在高层引起波澜。
二皇子一系绝不会善罢甘休,纪纲大人也可能因此对他更加不满。但他问心无愧。
他完成了自己的职责,扞卫了律法的尊严,也保护了一个无辜的官员。至于接下来的风浪,他只能,也必须去面对。
案件的结果,将不再由他掌控,但他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这,只是他鹰扬京师之路上的,第一道真正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