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日,林峰表面如常,处理着千户所内其他一些琐碎公务,甚至又去了一趟诏狱,例行巡查。但暗地里,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赵文康案的逆向调查上。
王铁柱那边首先传来了消息。根据他带人日夜不休的盯梢,发现那赵福果然有问题。此人虽是侯府低等家奴,但近日却出手阔绰,不仅频繁出入城南一家不大的赌坊,而且还在外养了一房暗娼。
赌资和嫖资来源不明,绝非一个普通家奴所能承担。
更关键的是,王铁柱发现赵福曾在一个傍晚,鬼鬼祟祟地在一条僻静小巷与一个身着绸衫、管事模样的人接触过,两人低声交谈了片刻,赵福从对方手中接过一个小包裹。
“俺看得真切,那管事腰带上挂着的玉牌,纹样和永嘉侯府门楣上的家徽一模一样!”王铁柱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兴奋地向林峰汇报,“肯定是侯府内部的人指使他干的!”
林峰微微颔首,这印证了他的猜测。赵福不过是枚被推出来的棋子,真正的幕后黑手,就在永嘉侯府内。
几乎在同一时间,“鬼影子”也带回了关于隆昌号的关键信息。他利用高超的轻功和潜行技巧,夜探了隆昌号那间几乎无人办公的铺面,以及东家位于城西的一处宅院。在东家书房的暗格里,“鬼影子”发现了几封未曾销毁的信件和一本隐秘的账册。
“大人,隆昌号的东家只是个幌子,真正掌控隆昌号的,是永嘉侯府的大管家,侯贵。”“鬼影子”的声音依旧沙哑,但透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轻松,“那本账册记载了隆昌号与侯府名下几个田庄、铺面的资金往来。用来构陷赵文康的那笔银票,最初就是来自侯府账房,经由侯贵之手,转入隆昌号,再以‘货款’名义提取出来。”
人证(赵福受侯府内部人指使)、物证(隆昌号账册、资金流向)俱在,逻辑链条已经清晰——永嘉侯府因赵文康驳回了其不合理请求,怀恨在心,于是由大管家侯贵策划,利用家奴赵福出面诬告,并通过控制的皮包商号隆昌号伪造行贿证据,意图借北镇抚司这把利刃,除掉赵文康这个碍事的官员。
案情至此,似乎已经可以结案。
但林峰心中那股不安感却越发强烈。
永嘉侯府固然势大,但为了百亩民田和些许工料,就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冒险构陷一位朝廷命官,这其中的风险与收益,似乎并不完全对等。
难道仅仅是因为赵文康扫了侯府的面子?
他将自己的疑虑暂时压下,先将目前取得的突破整理成一份简短的密报,通过陆炳赋予他的特殊渠道,直接呈送到了陆炳的案头。
他需要让陆炳知道案件的进展,同时也想试探一下上峰对此案的态度。
密报送出的第二天下午,林峰被其直属上司,那位将他视为烫手山芋的千户,叫了过去。
千户的值房比林峰那间宽敞奢华得多,紫檀木的桌案,官帽椅铺着软垫,博古架上摆放着一些看似不起眼却价值不菲的古玩。千户大人正捧着一杯热茶,见林峰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示意他坐下。
“林总旗啊,赵文康的案子,查得如何了?”千户吹了吹茶沫,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林峰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他谨慎地回答道:“回千户大人,正在加紧调查,已有一些眉目,但尚需核实。”
千户放下茶杯,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林峰的脸,缓缓道:“有眉目是好事。不过,林总旗,你初来乍到,有些京城里的弯弯绕绕,可能还不甚清楚。这京城的水啊,深得很,有些鱼,看着不大,但背后连着的,可能是能翻江倒海的蛟龙。”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告诫的意味:“就比如这永嘉侯府,它本身或许不算什么,但侯府的大小姐,年前刚被册封为嘉仪郡主,嫁入了二皇子府为侧妃。这层关系,你可知晓?”
林峰心中猛地一凛!二皇子!
他瞬间明白了千户的言外之意。这不仅仅是永嘉侯府构陷工部郎中的案子,其背后,很可能牵扯到了皇子对工部势力的争夺!赵文康或许无意中站了队,或者仅仅是因为其职位关键,成为了皇子们博弈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永嘉侯府不过是二皇子派系推出来执行具体行动的马前卒!
难怪千户当初将此案甩给自己时,眼神那般诡异。这哪里是烫手山芋,分明是一个点燃了引线的火药桶!
看到林峰骤变的脸色,千户知道他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便不再多言,重新端起了茶杯,慢悠悠地道:“案子嘛,总要查个水落石出,这才是我们北镇抚司的本分。但是,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最终如何定论……这里面的分寸,林总旗还需好好把握。莫要一时冲动,惹火烧身啊。毕竟,纪纲大人最不喜的,就是办事不知进退,给卫里招惹麻烦的人。”
这话听着是提醒,实则隐含威胁。点出了此案可能涉及二皇子,又抬出了对林峰本就印象不佳的指挥使纪纲,意在让林峰知难而退,或者至少,在最终结案时,手下留情。
林峰沉默了片刻,脑中飞快地权衡着利弊。退缩吗?将已查到的线索隐匿,按照原有的卷宗给赵文康定罪?这无疑是最“聪明”,最符合官场生存法则的做法。但这样一来,他如何对得起自己的本心?如何对得起赵文康那冤屈的眼神?又如何对得起陆炳对他的赏识和破格提拔?
他想起在云州,陆炳对他说过的话:“锦衣卫乃天子耳目爪牙,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权柄之重,在于一个‘直’字。若因畏惧权贵而曲意逢迎,因顾及私利而枉法徇私,则与鹰犬何异?”
“卑职明白了。”林峰抬起头,目光已恢复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锐利,“多谢千户大人提点。北镇抚司办案,首重证据。此案既然由卑职负责,自当一查到底,以事实为依据,以律法为准绳。至于其他,非卑职所能妄议。”
千户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看向林峰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点了点头:“好,既然林总旗心中有数,那本官也就不多说了。你好自为之吧。”
“卑职告退。”林峰行礼,转身退出了千户的值房。
走在回自己值房的廊下,林峰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一道冰冷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表态,已经彻底将自己放在了千户,甚至可能是指挥使纪纲的对立面。前路,似乎更加艰难了。
但,那又如何?
他握紧了拳,眼神坚定。有些底线,不容触碰。有些原则,必须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