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承安七年,腊月二十九。
除夕的前一日,京城那场由皇权亲自发动的血腥清洗,终于落下了帷幕。
菜市口刑场的人头滚滚落地,苏氏一党的核心党羽被连根拔起,苏太傅在绝望中自焚于太傅府,那场冲天的大火,将苏家百年的荣耀与罪恶,一同烧成了灰烬。
一个曾经权倾朝野、足以与皇权分庭抗礼的庞大世家,就这样,在短短数日之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而这场风暴的余波,终于在这一日,传到了那座早已被世人遗忘的皇家静心庵。
静心庵,地处皇城西北角,是皇家用来“清修”与“忏悔”的“净土”。
这里没有永宁宫(冷宫)的破败与污秽,殿宇尚算齐整,每日里,也能听到尼姑们那空洞的、毫无生气的诵经声。但这里的清冷与孤寂,却比冷宫更甚。
冷宫是地狱,是刑场,至少还有怨恨与绝望。
而这里是坟墓。是一座用“慈悲”与“佛法”堆砌而成的、专门用来活埋那些失势女人的、华丽的坟墓。
苏念微,曾经那个冠绝京城、被誉为“大魏第一才女”的苏家大小姐,如今就住在这座坟墓的最深处。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贵妃,也不是那个风光无限的“白月光”。她只剩下了一个“苏氏”的罪人身份。
她没有落发,依旧是一身素白的衣裙,只是那张曾经清雅绝伦、颠倒众生的脸上,早已不见了半分的温婉与纯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仇恨与绝望浸透了的、如同厉鬼般的阴鸷与苍白。
她跪在佛堂的蒲团之上,手中机械地捻着一串佛珠。那双本该是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却死死地盯着面前那尊面容慈悲、俯视众生的白玉观音像。
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的虔诚,只有无尽的、冰冷的怨毒。
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当父亲苏远山那晚冒死前来,与她定下那“弑君嫁祸”的疯狂毒计后,她便一直在等。
她等来的,却不是苏家掌控朝局、扶持新君的捷报。
而是苏威被斩,苏家死士全军覆没,父亲自焚,满门抄斩的……灭顶之灾。
她败了。
败得一败涂地,败得莫名其妙。
她不恨萧昭远,那个男人,本就是薄情寡义的帝王,他的翻脸无情,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也不恨萧珏,那个莽夫,不过是一把被利用的刀。
她更不恨许倾寰,那个蠢货,不过是一个早已腐烂在冷宫里的、不值一提的失败者。
她唯一恨的,唯一想不通的,是那个女人——
那个顶着“林嫣霜”的脸,夺走了她所有恩宠,又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将她所有布局都彻底撕碎的……妖妃!
她想不通。
她至死都想不通。
一个来自南蛮小国、不谙世事、天真愚蠢的十六岁和亲公主。
她是如何,能在那场“盐税案”中,精准地找到苏家在江南的死穴?
她是如何,能在那场“巫蛊案”中反客为主,将自己这个布局者打入深渊?
她又是如何,能在那场“冬猎刺杀”的惊天豪赌中,提前洞悉一切,甚至不惜用“苦肉计”和“救驾之功”,将苏家彻底钉死在“弑君叛国”的耻辱柱上?!
这不可能!
这绝不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能做到的!
“你……到底……是谁?”
她对着那尊冰冷的佛像,一遍遍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这个问题,像一条毒蛇,日夜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不弄清楚这个问题,她死不瞑目!
……
“吱呀——”
佛堂那扇沉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
午后惨白的冬日阳光,混杂着冰冷的寒风,一同涌了进来,照亮了这间昏暗的、只燃着几盏青灯的佛堂。
也照亮了那个逆光而立的身影。
苏念微缓缓地回过头。
她看到了她。
那个她这辈子,最恨也最想不通的……敌人。
霜贵妃林嫣霜(许in林)。
她今日,没有穿那华美繁复的贵妃朝服。
她只穿了一身最简单的、素白色的宫装,外面罩着一件滚着银边狐毛的白色斗篷。
她那张属于林嫣霜的、本是美艳不可方物的脸上,未施半分脂粉,那双本该是妩(妩)媚多情的眼眸,也平静得如同一潭冰封了千年的寒潭。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
圣洁得仿佛不染一丝尘埃。
却也冰冷得不带半分人气。
她的身后是两名面无表情的内侍。
其中一人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的圣旨。
而另一人则捧着一个黑漆的托盘。
托盘之上是一只小小的、盛满了暗红色液体的、白玉酒杯。
苏念微看着那杯酒,笑了。
那笑容,在苍白的脸上绽开,显得无比的诡异与凄凉。
她知道,她最后的“答案”,终于来了。
霜贵妃(许in林)缓缓地,走了进来。
她那双绣着金丝凤纹的软底宫鞋,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苏念微的面前。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跪在蒲团之上的、她前世的宿敌。
“苏氏念微,接旨吧。”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
像一片羽毛落在了这死寂的佛堂之中。
苏念微没有动,她甚至没有抬头去看那道圣旨。她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让她恨之入骨的脸。
“……我败了。”她沙哑地开口,“败得心服口服。”
“只是在我死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她的眼中燃烧起了最后的光芒,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你……你,到底,是谁?”
她问出了那个,她问了无数遍的问题。
“那个天真愚蠢、只知情爱的林嫣霜,她绝不可能做到这一切!”
“你到底是谁?!”
霜贵妃(许in林)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因执念而扭曲的脸。
她那张冰封的脸上,终于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那不是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那是一个来自地狱的幽魂,在复仇功成之后,所露出的、最冰冷、也最残忍的……讥讽。
“我?”
她缓缓地蹲下了身子。
她伸出手,用那戴着华美护甲的、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捏住了苏念微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她的声音变得无比的轻柔。
轻柔得如同情人的私语。
也轻柔得如同魔鬼的呢喃。
“苏……念……微。”
她一字一顿地念着这个名字。
“我是被你亲手从承恩殿(苏念微的宫殿)送入地狱的……”
她看着苏念微那瞬间开始收缩的瞳孔,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我是那个被你用‘巫蛊’之案栽赃陷害的……”
“是那个被你夺走了家族,夺走了皇后之位,夺走了君王最后一点怜悯的……”
“是那个在你那所谓的‘贤良淑德’的光环之下,在永宁宫那间破屋里活活病死、冻死、尸骨无存的……”
“—— 许。倾。寰。”
当最后这三个字,从她那张属于“林嫣霜”的、娇艳的红唇中,冰冷地吐出时。
“轰——!”
苏念微的大脑,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九天神雷,狠狠地劈中!
她的瞳孔瞬间放大到了极致!
那里面所有的怨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执念。
在这一刻全都被一种比死亡还要可怕一万倍的、极致的、无法理解的…… 恐惧 所彻底取代!
“不……不……不可能……”
她的牙齿开始疯狂地打颤。
“你……你是许倾寰?!”
“你……你明明已经死了!我亲眼……我亲眼看到你咽气的!”
“你是鬼……你是鬼!!”
她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她想挣扎,想逃离。
但她的身体,却早已被这石破天惊的真相,吓得动弹不得。
“是啊。”
霜贵妃(许in林)松开了手,缓缓地站起身。
她重新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冰冷的姿态。
“我是死了。”
“可上天不肯收我这缕冤魂。”
“他让我顶着你最意想不到的脸,从地狱爬了回来。”
“亲眼看着你和你那高高在上的家族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灭亡。”
“亲手来送你这杯你前世就该喝下的……毒酒!”
她从内侍的托盘中端起了那杯暗红色的御赐毒酒,缓缓地递到了那早已面如死灰、彻底崩溃了的苏念微面前。
“现在你明白了吗?”
苏念微没有再说话。
她那双本已黯淡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她无法理解的“怪物”。
她看着那张属于林嫣霜的脸,又看着那双属于许倾寰的眼睛。
她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败给了权谋,也不是败给了运气。
她是败给了一个她亲手制造出来的……厉鬼。
她是败给了这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天命。
“……呵呵……呵呵呵……”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沙哑而又充满了一种彻底认输的绝望。
她颤抖着伸出手。
接过了那杯她最终的宿命。
她没有再犹豫。
在极致的震惊与恐惧中。
仰起头将那杯冰冷的毒酒一饮而尽。
剧痛很快便从她的五脏六腑传来。
那是一种仿佛有亿万只蚂蚁,在啃噬她骨髓的、极致的痛苦。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
她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那张曾经清雅绝伦的脸,此刻因无法言喻的痛苦,而扭曲得不似人形。
她至死都没有真正明白。
自己究竟是输给了谁。
她只是在无尽的痛苦与黑暗中。
无力地向前倒去。
“砰。”
一声轻响。
她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那尊依旧面带“慈悲”的、冰冷的佛像基座之上。
一代毒后苏念微。
就此香消玉殒。
……
霜贵妃(许in林)静静地看着她,在那冰冷的佛像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的脸上没有半分的表情。
那双冰冷的眼眸里,也没有半分的大仇得报的喜悦。
只有一片如同死水般的平静。
苏念微死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
她缓缓地转过身。
没有再回头看那具正在渐渐变得僵硬的尸体。
她迎着那从殿外照进来的、惨白的冬日阳光。
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座埋葬了她宿敌的“净土”。
她的身后。
那尊白玉观音像依旧宝相庄严。
低垂着眉眼慈悲地俯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