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何凌 \/ 扬州】
夜深了。扬州城褪去白日的喧闹与喧嚣,陷入一片寂静的被月色笼罩的寂静。然而,钦差行辕的书房之内灯火却依然通明。
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案上。他的面前摆着的依然是那些完美得让人绝望的假账本。他已经在这里枯坐了整整三个时辰,却仍理不出任何头绪。
挫败感。一种外部的深入骨髓的挫败感,仿佛一只冰冷的无形的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为官至今年,经手过的贪腐大案不下,每一个数字都严丝合缝。每个记项都有据可查。那根本是用无数个完美的缝隙所拼成的,这让他彻底迷失了方向。
“……难道是我错了吗?”心中再一次在问着自己。“难道京中的那些传闻真的只是空穴来风?”“还是说……这江南官场真的已经烂到连我都看不透的地步了?”他渐渐地闭上了眼睛。一股深深的情绪涌上来。第一次对自己对这次的任务产生了怀疑。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孤身一人挑战风车的骑士,可笑而不自量力。
就在他几乎要被彻底绝望的斩杀之时。飘忽的叫卖声忽然顺着窗棂的陷阱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
何凌猛地睁开眼睛。他的眉头瞬间皱起。这里是钦差行辕。是扬州城内守卫最严的官邸,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别说是一个对面的街头小贩,就是一只苍蝇都休想轻易飞进来。这卖馄饨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正惊疑不定。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他最信任的从京城带来的贴身侍卫走了进来。
“何事?”何凌的声音充满了黎明。
“大人方才后院的王管事说他腹中饥饿。便自作主张放了一个深夜还叫卖的馄饨担子进了后厨。”侍卫的神情也有些古怪。“他说那老叟可怜。便让厨房多煮了一碗。说是要孝敬大人您暖暖身子。”
“胡闹!”何凌当即厉声喝道。“行辕之内岂容外人轻易出入!让他立刻将人赶出去!”
“是。”侍卫正欲摆出。却又像是发现了什么迟疑之事。“大人您看。这……这碗底好像有东西。”他说着将手中那碗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馄饨呈上了来。
何凌皱着眉头接过来了。那是一个最普通的粗瓷大碗。碗中的馄饨皮薄馅大。汤汁清水。上面还撒着几粒翠绿的葱花。看上去并无任何异常。
然而,当他将那碗凑到烛火之下借助光仔细察看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看到了,那清澈的汤底下面,碗底那本该是空白的青花瓷,竟用一种极其特殊的遇水将会出现的墨水。隐约约地画着一个极其简单的符号。一朵盛开的……莲花。
就是这个符号,和那日那个糖炒栗子纸袋上的一模一样,那个在暗中帮助自己的神秘人发出来的第二个信号。
他知道,苦苦等待的“神兵利器”终于到了。
“你先下去吧。”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对卫叮嘱道。“记住今夜之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
“是,大人!”
当侍卫退下之后。何凌立即将书房的门从里面死死地拴住。他持碗快步走回那桌前。甚至顾不上碗中的美味。他将那滚烫的汤汁一股脑倒到旁边的痰盂里。然后他便看到了。那空碗的底。静静地敷着一张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餐具。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将那还带着一丝汤汁余温的物体取了出来颤抖。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根截断中空的竹管。竹管的两头都用蜂蜡封得死的。
他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地撬开蜂蜡。 从里面倒长出两样东西。 就像一卷被卷得极细的薄如蝉翼的白色丝帛, 另一张同样被折叠得方正的普通信纸。
他先展开了那张信纸。信纸上面是一行行娟秀的充满了江南女子特有风的小楷。那字迹是他认得的,那是……那是许元帅夫人李骨敏君的笔迹。当年他还是京城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时。曾有幸在一次文会上拜读过这位才女的诗作。
“何大人亲启:”“此信乃故人之后托付。其上所书皆肺腑之言。信所附之物乃解局之关键。信与不信全在大人一念之间。为苍生为社稷望大人三思。”“又附上小女与故人之间‘茶语’图谱一份。以助大人解惑。” “——李敏君拜上。”
信的末尾,还制作了一张极其复杂的“解密图谱”。上面画着讲究的茶具茶叶。每个符号的旁边都标注了其所代表的具体含义。
何凌看着这封来自“故人之后”的信,顿时激动了滔天巨浪,他当然知道信中所指的“故人”是谁,也知道那个“故人之后”又是谁。他只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此行竟然还牵扯着那桩尘埃落定的惊天旧案。
他强压下心中的震撼,将目光移向了那卷更加神秘的白色丝帛。他瞬间将它展开,那是双手触手生凉薄如蝉翼的鲛人纱。上面空无一物,洁白得像一片刚刚落下的新雪。
“无字天书?”他皱起了眉头,随即他想起了信中的一些“解局之关键”。还有他年轻时曾听过的关于宫廷秘闻的传说。
他将那方丝帛人纱小心翼翼地平铺在桌面上。然后将桌面上的烛台移了过来。他举起了蜡烛。开始那方丝帛的下方慢慢地来回移动。用那温热的火焰均匀地烤着烤着。
奇迹发生了,那温热的火焰在下方炙烤。那方本是虚无一物的鲛人纱上。竟缓缓地浮现出一层复杂的由无数个他从未见过的符号所组成的“茶道图”。
他立即提出那张由许夫人亲笔书写的“解密图谱”。开始一个符号一个符号进行最困难的破译。
“……茶则……其形如圭……代表钱立。” “……茶叶……其形卷曲如螺……代表虚报盐引。” “……茶壶……其柄向左……代表本。” “……香炉……三足……划痕三道……莲花底座……代表观音禅院后殿第三尊观音像莲花宝座……”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消逝。何凌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因为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他从那些清丽风雅的符号里解读出来的,是一个何等触目惊心的贪腐帝国,是一个足以让整个大魏都为之陪葬的巨大杀手。
当他终于将最后一个符号全部破译完毕时。窗外响起鸡鸣三遍,天快亮了。
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朱笔。整个人就像虚脱了一般靠在了冰冷的椅子背上面。后背顿时被一层冰冷的汗水彻底浸透。
他看着那张由他亲手翻译出来的“罪证清单”,看着上面那一串串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名字,看着那一个骇人听闻的贪腐手段,看着那最终指向的那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藏匿地点。
他知道,京中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他也没有错,他简直是低估了这片土地上罪恶的深度。
他缓缓地站起身体,走到窗边,推开那厚重的扇窗。黎明前的最后一瞥黑暗混杂着江南特有的湿寒气扑面而来。他那张素来冷硬的脸部,再无半分的迷茫与怀疑,只剩下一张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般的冰冷的绝杀意。他知道,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已经开始了。而他将是铁战中最孤独的执着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