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皓凝心头凛然,尚未及深思,殿门外已响起内监拖长了调子的通传。
“陛下——驾到——!”
满殿之人齐刷刷起身,躬身行礼。
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在靖贵妃、宜妃等一众盛装妃嫔的簇拥下,缓步踏入殿内,威仪赫赫。
待皇帝于蟠龙御座安然落定,众人才在一声“平身”中重新归座。
“今日乃是家宴,只叙天伦,都不必拘礼。”
皇帝浑厚的声音在殿内响起,目光如实质般扫过下首每一张面孔,在掠过陆皓凝时,微微停顿。
他的声音随之沉缓下来,带着抚慰之意。
“秋猎遇刺一事已查明是前朝余孽所为,朕已命人彻查清剿,并加强宫禁戍卫。”
“今日召你们来,一是团聚,二是让你们安心。”
陆皓凝垂首敛目,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皇帝左手边,那紧邻御座的位置竟是空置的。
案上却整齐摆放着全套餐具与一只玲珑剔透的玉酒杯,盏中甚至已斟满了御酒,仿佛在静待着一位永不会赴约的故人。
她指尖在案下轻触梁策的手背,以眼神无声探询。
梁策会意,广袖遮掩下,在她温热的掌心,以指为笔,沉稳写下三字:先皇后。
丝竹声起,宴开流水。
宫女们身着统一宫装,手捧珍馐美馔,鱼贯而入,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奉至各案。
乐师拨动琴弦,吹响笙箫,欢快祥和的宫乐如潺潺溪流,淌过金碧辉煌的殿宇。
觥筹交错间,笑语喧阗,殿内气氛渐至暖融。
皇帝今日兴致似乎颇佳,甚至与几位皇子对饮了几杯,威严的面容上难得染上些许和煦暖意。
梁澄最是活泼,耐不住席间规矩,不时离座,举着小小的酒杯穿梭于各席之间,宛如一只快乐的百灵鸟。
最后,她索性挤到陆皓凝身边挨着坐下,仰着小脸,满是关切地问道:
“六嫂,你肩上的伤可大好了?还疼得厉害么?”
“多谢七妹关心,已无大碍。”陆皓凝侧首看她,唇边笑意温软,
梁澄闻言,粉腮微鼓,复又雀跃道:
“那就好!对了六嫂,我新得了一匹可漂亮的小马驹,性子温顺极了!改日我带你一起去骑呀!”
旁边的沈灼欢忍俊不禁,插话打趣道:
“得了吧我的小祖宗!你上次骑马,差点从马背上颠下来,把我家阿阅吓得魂儿都快飞了,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呢!”
梁阅立刻配合地露出一个无奈又宠溺的苦笑,对着梁策与陆皓凝摇头叹道:
“六弟,六弟妹,你们瞧瞧,我这做兄长的,整日里就为这些弟弟妹妹操不完的心。”
梁策闻言,眉梢轻挑,眼带促狭,慢条斯理地接口道:
“哦?五哥操心?这倒奇了。”
“我怎么记得上个月在五哥府上,不知是谁贪杯喝得酩酊大醉,抱着廊下那根朱漆大柱子,死活不撒手,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喊再来一杯?”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皆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笑声。
连坐在女眷席中,一贯神色冷淡的梁盼,都忍不住以袖掩唇,眼中泄露出几分真实的笑意。
梁阅被当众揭了短,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作势便要越过沈灼欢去拍打梁策,口中佯怒道:
“好你个老六!竟敢编排起你五哥来了!”
却被沈灼欢眼疾手快地笑着拦住。
一时席间嬉闹,更添几分鲜活生气。
御座之上,皇帝看着下首子女们这番笑闹,威严的眼中难得地流露出几分欣慰与慈和,侧首对着身旁的靖贵妃感慨道:
“老六成了家,朕看他这跳脱不羁的性子,倒是一点未改,从小到大,就属他这张嘴最是伶俐刁钻。”
靖贵妃嫣然巧笑,声音柔媚婉转,顺着皇帝的话音接道:
“陛下说的是,不过策儿虽爱说笑,却是至情至性。”
“再看睿王妃,温婉贤淑,仪态端方,与策儿正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呢。”
说话间,她目光似不经意般拂过陆皓凝的方向,语气带着恰到的赞赏。
宫宴正酣,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缠绵于暖意融融的殿宇。
烛台上烛泪堆红,映照着往来宫人轻悄的身影。
她们撤下冷盘玉碟,奉上热气氤氲的御膳珍馐,金盘银盏在烛火下流光溢彩。
陆皓凝端坐席间,一身湖蓝色云锦长裙,料子在烛火下流转着水波般的光泽,愈发衬得她肤如凝脂,皎若明月。
她纤长指尖虚虚搭在白玉酒杯的边沿,眸光则静水流深,不动声色地掠过满殿华服身影。
将那些堆叠在眼角唇边,或真诚或虚伪的笑意尽数收入眼底。
皇帝高踞主位,眼角眉梢舒展着欣慰的笑意,不时侧首与身旁的靖贵妃低语一二。
靖贵妃巧笑倩兮,美目流盼间,自有万千风情。
龙椅之侧,先皇后的空座前,一盏清茶默然置于案上,袅袅白气无声升腾,恍若真有人随时会举盏轻啜。
左策席上,梁蘅正与崔置婉低语,崔置婉螓首微点,端庄秀丽的面上噙着浅笑。
察觉到陆皓凝的目光,她抬眸望来,隔着喧阗遥遥举杯,眼中流露出温和的关切之意。
陆皓凝回以浅笑,举杯示意,心底却暗自警惕。
这位出身清河崔氏的王妃,温婉表象下,心思深不可测。
“六弟妹的伤可好些了?”梁蘅忽然开口,声音浑厚沉稳。
陆皓凝方欲起身回礼,身侧的梁策已先一步,轻轻按住她搁在案下的手,代答道:
“谢大皇兄挂怀,内子伤势已无大碍,只是太医叮嘱,尚需静养些时日。”
梁蘅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肩头稍作停留,赞叹道:
“秋猎一事,实在惊险。六弟妹舍身救七妹,令人钦佩。”
他略顿,续道:“若有需要,我府上有上好的金疮药,可遣人送来。”
“大皇兄客气了。”陆皓凝微微欠身,“不过是本能反应,当不起如此赞誉。”
“本能才见真心。”
崔置婉嗓音柔婉,目光同样落于陆皓凝肩处,带着怜惜。
“女子身上留疤总是不美,我那里有祖传的玉容膏,明日就差人送来。”
陆皓凝心中微动。
崔氏玉容膏千金难求,崔置婉此举,是念及妯娌之情真心示好,还是想借此施恩,另有所图?
“如此,便先行谢过大皇嫂了。”
她面上不露分毫,只不动声色地颔首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