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海棠院。
陆归芸的病,来得蹊跷,更来得凶险。
初时不过腹中隐隐绞痛,阖府上下只当是寻常不适,饮些暖汤、灌几帖药,总能缓过来。
谁料不过一两日,病势陡然转沉。
人渐渐失了清明,终日昏沉卧于榻上,神魂颠倒,口中呓语不断。
一时尖声厉叫,似见了厉鬼索命。
一时又痴痴傻笑,恍若无知稚子,对着空无一物的墙角絮絮叨叨,说些谁也听不清的疯话。
纵是请遍了京城名医轮番问诊,银针汤药尽施,亦是束手无策,最终皆摇头叹息,只道是“邪祟侵体,心窍蒙尘”,非药石所能及。
“红衣!井里有红衣!她爬出来了——!”
这一日,陆归芸猛地从锦被中挣起,长发散乱如蓬草,一双眸子赤红如血,死死瞪着虚空某处,指尖痉挛地抠着床沿。
“别过来!不是我推的你!不是我——!”
“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害你的人,你寻我做什么——!”
恰此时,柳平芜拖着久病孱弱之躯,由两个丫鬟颤巍巍搀扶着,正一步一喘,艰难地挪至海棠院前来探视女儿。
甫一踏入内室门外廊下,便听得这撕心裂肺的嘶喊,字字句句如冰锥,狠狠扎进心窝。
她浑身一软,眼前骤然漆黑,直直瘫倒在地,面无人色,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只反复呢喃。
“报应…这是报应来了啊…作孽…当年我们…作孽啊…”
紧随其后的陆无涯脸色骤然铁青,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仿佛下一瞬便要爆裂开来。
他一把挥开欲上前搀扶的下人,动作粗暴地将瘫软的柳平芜硬生生拽起,厉声斥道:
“混账!胡吣些什么!鬼迷了心窍不成!给我闭嘴!”
他猛地甩开她,目光如刀,狠狠剐向床上癫狂呓语的长女。
连日来的焦灼与惊惧,终将最后一丝迟疑与父女情分碾碎,化作彻底的决绝。
他咬紧牙关,自齿缝间挤出冷酷的命令。
“来人!拿软绫来!把大小姐捆起来,嘴也堵上!”
“仔细看管,不许再让她胡言乱语,伤了自己,也污了陆府清名!”
……
与海棠院的惶乱不同,梨香院静得能听见花瓣飘落的声音。
窗棂半开,一脉凉风悄然潜入,拂动案上宣纸一角,簌簌轻响。
陆皓凝一袭素白衣衫,未施粉黛,默然立于檀木案前,身姿如庭外沐着冷月清辉的梨枝,清瘦窈窕,遗世独立。
她伸出葱白的指尖,拈起素纸包裹的淡褐色药粉,动作轻缓,悉数倾入案上那只錾花青铜香炉中。
炉盖轻合,严丝密缝。
片刻,几缕青烟袅袅逸出。
初时细若游丝,继而缠绵升腾,氤氲开一股清幽却略带诡异的梨花香。
丝丝缕缕,无声无息。
如同无形的触手,钻出窗棂,乘着晚风,执着地朝着海棠院的方向飘散。
“小姐,”青竹紧盯着那缕若有若无的烟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藏不住的惊惧。
“这…这梦魇香,真的能…能让大小姐就这般疯掉吗?”
陆皓凝垂眸,凝视着炉盖上盘旋的烟气,冷笑道:
“此香单用,不过引人多梦,心神难安,至多精神萎靡罢了。”
她纤指虚虚一点那烟气飘散的方向。
“可若配上她每日必饮的那盅安神汤…”
话音未尽,只余一声轻若蚊蚋的嗤笑,眼底寒光一闪而逝。
“药性相激,便能乱其神智,蚀其心魄。”
“日积月累,足以让人永坠迷障,再分不清何为梦境,何为现实。”
.
与此同时,睿王府,书房。
梁策一袭墨色常服,倚靠紫檀木宽椅,修长的指尖点着一封刚阅毕的密报,眉宇间凝着一层薄霜,冷冽逼人。
卫骁屏息凝神,侍立在下,目光谨慎地掠过案头那叠关于陆家近日动向的文书,喉结微动,欲言又止。
终于,梁策动了。
他自抽屉深处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动作未有半分迟疑,径直推到案前。
卫骁躬身接过,展开信笺,入目赫然是一纸药方,其上“曼陀罗”、“天南星”、“生草乌”等几味药材名触目惊心。
墨迹森然,透着一股子阴鸷之气。
用药之刁钻,剂量之险恶,令他这个见惯风浪的心腹也不禁心头一凛。
“殿下,这方子…”卫骁心头剧震,迟疑地看向主位,“药性如此猛烈,是否…”
梁策眸光深敛,不起微澜,只淡淡道:“照方抓药,命我们的人,寻机混入她的日常饮食。”
卫骁捏着那薄薄纸页,却觉重逾千斤,坠手无比。
他跟随殿下多年,深知殿下对陆姑娘之事向来只暗中观望护其周全,从不直接插手介入其中。
今日此举,实属破例,且手段极为酷烈。
他犹豫须臾,胸膛中几番思量,仍是低声谏言,语气万分谨慎。
“殿下,您先前不是吩咐过,陆姑娘的事…由着她自己动手,我们不必干预,只确保无恙即可么?”
“属下愚见,二小姐心思缜密,布局深远,手段…亦是不凡,似乎无需…我等再行此…”
梁策闻言,眼皮微抬,眸光冷冽如寒潭深水,斜睨了卫骁一眼,带着无形的压迫。
“由着她自己来?”
他似笑非笑,语气里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和讥诮。
“看她那慢吞吞温吞水的手段?今日下点无关痛痒的香,明日说两句隔靴搔痒的话?钝刀子割肉,倒是好耐性。”
“照她那迂回婉转的法子,仇没报完,仇家自己先老死了。”
“卫骁,你是近来闲得发慌,开始揣度起本王的心思了?”
他语气渐冷,嘲弄之意显而易见。
“陆归芸疯得不够透彻,万一在婚期前露出一丝破绽,抑或是陆无涯那老狐狸终究狠不下心肠,念及父女之情另做他想,寻医问药看出端倪。”
“届时延误了婚期,坏了大计,是你担待,还是她担待?”
他冷哼一声,目光投向窗外沉沉暮色中陆府那模糊的轮廓,眼神幽深,难以测度。
“她那点微末道行,对付个深闺怨妇尚可,若要搅动整个棋局,还差得远。”
“本王不过是要确保万无一失,早点清理干净这些污糟东西,早些接她回来省心。”
“难不成真让她在那腌臜泥潭里,跟这些蝼蚁纠缠一辈子?”
卫骁立即深深低头,不敢再看:“属下愚钝,殿下深谋远虑,非属下所能及。”
“知道愚钝就好。”
卫骁:“……”
梁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张药方上,语气淡漠却不容置疑。
“死不了人,只会让她疯得更彻底,更合乎情理,任谁也查不出半点错处。”
“去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