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深沉,睿王府的马车碾过厚厚的积雪,缓缓驶离皇城。
车窗上凝结着一层薄霜,将外间的世界氤氲成一片朦胧。
梁策靠在柔软的锦垫上,闭目养神,眉宇间却锁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倦意与寂寥。
麟德殿中的喧嚷犹在耳畔,酒气氤氲,笑语盈耳,却无一能真正落入他心底。
那些虚与委蛇的言语,那些试探逢迎的目光,只让他觉得愈发烦闷。
马车轻微颠簸了一下,他搁在膝上的手无意中触碰到了袖袋深处一个硬物。
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心神一动。
他缓缓睁眼,探手入袖,取出那只扁长的紫檀木锦盒。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盒面上简洁的梨花纹样,顿了片刻,才“咔哒”一声掀开搭扣。
盒内,那支澹月梨簪静静躺着。
上好的和田白玉在暖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簪头雕琢的梨花层层叠叠,瓣瓣通透。
蕊心那点淡黄宝珠,愈发衬得整支簪子雅致脱俗,不染尘埃。
这原本是他为她精心准备的,期待着在今日宫宴之上,能亲眼见她簪上这玉簪。
于一片珠光宝气中,独显清冷风华。
他甚至暗中安排了座位,只为能近一些,再看清她眼底是否还藏着江陵月下的那抹灵慧与坚韧。
然而,计划落空。
簪未送出,人亦未见着。
指尖拂过冰凉滑润的花瓣,梁策的眸光也随之沉静下来,深处却似有暗流涌动。
皎皎没来。
因为那个看似合理,却或许暗藏蹊跷的缘由。
柳平芜的手段,他大致猜得到。
她也发现了,表面隐忍,实则暗中用她自己的方式,悄无声息地还击。
做得干净利落,像她一贯的风格。
可即便如此,此刻她在做什么?
是了,定是守在病榻前,忧心忡忡,还要分神应对那府邸深处无处不在的腌臜算计。
那看似单薄的肩膀,如何能一次次扛起这些?
账册上错综复杂的数字他尚能抽丝剥茧,可关于她的一切,却总如隔着一层迷雾,让他难以精准判断,更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牵挂。
不是没想过直接派人去探问,或是寻个由头召陆无涯来问话。
但他深知陆家后宅并非清静之地,她初来乍到,根基未稳,任何来自他这位亲王的过分关注,都可能将她置于更复杂的境地。
他不得不按捺,不得不谨慎。
可这份按捺,在此刻,对着这支未能送出的玉簪,却化作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
他想见她。
不是通过密探冰冷的文字回报,不是凭借对过往记忆中那个聪慧冷静身影的推演。
而是真真切切地,再看她一眼。
想知道她此刻是否安好,想知道那梨香院是否真的如其名般冷清难捱,想知道面对生母病重与嫡母刁难,她是如何独自支撑。
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是否也会掠过忧虑或锋芒。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草般疯长,再也无法抑制。
他倏然合上锦盒,将其重新纳入袖中,旋即抬手,一把掀起厚重的车帘。
寒冽的风裹着雪沫瞬间灌入车厢,卷动着车内暖炉散出的融融暖意,也吹散了他额前几缕墨发。
他凝望着混沌的夜色与漫天飞絮,沉声道:
“改道,去梨花巷。”
卫骁在外驾车,闻言明显一怔,勒紧了缰绳让马车速度稍缓,迟疑地提醒道:
“殿下,时辰已晚,雪又这么大,陆府定然早已落钥歇息了。此时前去,恐怕…”
寒风卷着雪粒扑打在梁策面上,带来刺骨的冰凉,他却恍若未觉,只重复道,语气更沉。
“去。”
一个既出,斩钉截铁,截断了所有劝谏。
马车碾过积雪,拐进静谧的梨花巷,在陆府斜对面一株覆雪的老槐树的暗影里悄然停驻。
巷内空无一人,只余风雪呼啸之声。
梁策静坐车中,再次掀开车帘一角,目光穿透重重雪幕,精准地落向西侧那方犹自亮着昏黄灯火的院落。
那光晕微弱,在纷飞的雪片中摇曳不定。
仿佛寒夜中唯一温暖的孤岛,倔强地抵抗着四周的黑暗与寒冷。
梨香院。
纸窗之上,一道纤细的身影正俯身于病榻之侧,动作轻柔而专注,悉心照料着榻上之人。
朦胧的剪影勾勒出她低垂的颈项和单薄的肩线,偶尔抬手拢发,姿态疲惫却坚韧。
他就这样隔着风雪,静静凝望着。
望着那窗内的孤灯,望着那灯下的孤影。
仿佛能窥见她微蹙的眉头,能感知她指尖的温凉。
所有的喧嚣算计,朝廷纷扰,仿佛皆在这一刻远去。
只剩下这雪,这夜,这窗内的一盏孤灯,和灯下那个让他莫名牵挂的人。
袖中,那方紫檀木锦盒似乎隐隐发烫。
他想起了簪上那朵梨花的模样,清冷,坚韧,于寂静中独自芳华。
恰似窗内的她。
这般想着,心底那丝无处安放的烦躁与空落,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仿佛只是这样遥遥望着,确认她的存在,感知她的坚韧,便能获得一种奇异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窗内的烛影晃动了一下。
那道剪影移动,细心地将榻边的帐幔理好,又俯身探了探病人的额温,然后才移步,吹熄了旁侧高几上的灯盏,只留下书案上一盏如豆的灯火。
光晕愈发黯淡朦胧,似是主人终欲歇下,却仍留一线光明,以备不时之需。
梁策深沉的眸中掠过一丝涟漪,指节无意识地收拢,袖中的紫檀锦盒棱角硌在掌心,带来清晰的触感。
一股更强烈的冲动几乎要破胸而出——
下车,叩门,径直走到那盏灯下,看清她的容颜,抱紧她。
告诉她,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有他在。
“殿下,可需属下前去叩门,寻个由头…”
卫骁望着那抹即将隐入昏暗的孤影,再度低声试探,未尽之意明显。
梁策骤然收回目光,车帘随之垂落,将他所有外泄的心绪彻底掩藏于车厢的阴影之中。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面容恢复了一贯的冷峻,只余下声音里带着一丝喑哑。
“回府。”
车轮再次辘辘转动,碾过巷中新雪,留下两道深长的墨痕。
旋即又被漫天飞雪悄然覆盖,抹去一切来过的痕迹。
仿佛从未有人在这雪夜深处,久久伫望。
梨香院内,陆皓凝轻轻为娘亲掖紧被角,正欲吹熄书案上最后一盏灯。
却似心有所感,动作微微一顿,蓦然抬首望向窗外。
唯见茫茫大雪,寂寂无声,天地间一片素白银裹,并无任何异样。
是错觉么?
总觉得方才,似有一道目光穿透风雪落在身上。
她微微摇首,只道是自己连日疲惫,以致心神恍惚。
复又俯身,仔细查验了一下娘亲的气息脉搏,确认安稳,才轻轻吹熄了灯盏。
长夜寂寂,雪落无声。
一方锦盒藏于袖内,一缕牵挂隐于心间,
两颗心,隔着一场雪,一道墙,各自跳动,皆藏隐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