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你确定要这么做?”
薛保琴压低了声线,指尖轻扯陆皓凝的衣袖,语气里缠着丝丝的忧虑。
陆皓凝将一缕滑落的青丝别回耳后,对着铜镜仔细端详。
镜中人影,浅粉色绣蝶襦裙裹着玲珑身段,发间珍珠步摇微颤,耳垂两点小巧的珊瑚珠,衬得肤色愈发莹白。
“当然。”她菱唇勾起一丝狡黠弧度,“谢家宴会在即,若我能提前给谢公子留下印象,胜算便多了三分。”
薛保琴瞪大了眼:“可若被人发现你故意…”
“谁会发现?”
陆皓凝转身,眸中流光溢彩,自信灼人。
“我只是恰巧在普济寺后山赏花,恰巧迷了路,恰巧遇到一位同样迷途的公子罢了。”
“可你连真名也不肯吐露?”薛宝琴问道。
陆皓凝轻笑道:“那又如何?名姓不过皮囊外的虚字。”
“若他真存了心,日后自会知晓。”
“若无意,知与不知,又有何用?”
薛保琴唇瓣微动,还想再劝,陆皓凝已翩然起身。
“时辰不早了,我得赶在谢逢彬从普济寺回府前到后山。”
“保琴,记得按我们说好的,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去城南买绣线了。”
半个时辰后,陆皓凝已立在普济寺后山一片梨雪林中。
春日暖阳筛过花枝,在她素雅的衣裙上投下斑驳光影。
她早探得清楚,谢逢彬每逢初一十五必来此寺为祖母祈福,归时尤爱抄这僻静后路。
“应该快到了…”
她垂首,细致地理了理裙裾,自袖中取出几页诗稿,佯作凝神细读。
不多时,远处脚步声伴着男子清朗的吟诵飘来:“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陆皓凝眸光倏亮,姿态调整得愈发专注,樱唇轻启恰将,那下句送至身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脚步声戛然而止。
“这位小姐也爱东坡诗?”
一道惊喜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陆皓凝作讶然状回身,几步外立着一位松绿色绫罗儒衫的年轻公子。
他约莫十八九岁,面如冠玉,眉宇间书卷清气氤氲,腰间一枚羊脂玉佩温润生光。
正是谢家嫡子谢逢彬。
她迅即垂眸,福了一礼:“公子见谅,小女不知有人在此,扰了清兴。”
“何谈打扰?”谢逢彬眼中掠过惊艳,连忙回礼,“能在此偶遇同好,实乃幸事。在下谢逢彬,不知小姐…”
“皎皎。”陆皓凝轻声答道,故意隐去姓氏。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谢逢彬眸光更亮,“好名字。小姐独自在此赏花?”
陆皓凝长睫下星眸熠熠,颊畔染上一丝窘迫,似是羞于启齿。
“实不相瞒,小女本是来普济寺上香,回程时贪看这满山梨花,一时忘情,不觉迷了路…”
谢逢彬顿时关切道:“这可如何是好?此处离城已有些距离,小姐若不嫌弃,在下可护送一程。”
陆皓凝佯作踌躇:“这…怕是不妥…”
“是在下唐突了。”谢逢彬连忙道,“不如这样,我让随从远远跟着,只给小姐指路便是。”
陆皓凝眼中计谋得逞的笑意一闪即逝,面上只余感激。
“那便有劳公子了。”
二人沿山径并肩徐行,谢逢彬谨守着合宜的距离,目光却忍不住流连身侧这气质清绝的女子。
“皎皎小姐方才读的是什么诗?”他试探着问。
陆皓凝自袖中取出诗稿,素手轻展。
“不过是些拙作,让公子见笑了。”
谢逢彬讶然:“小姐还会作诗?可否一观?”
陆皓凝故作羞赧递过诗稿,谢逢彬接过细看,纸上墨痕清秀。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
“这…”谢逢彬瞪大眼睛,“这不是晏殊的《寓意》吗?”
陆皓凝眸中狡黠一闪:“公子再看。”
谢逢彬凝神细看,方见每句诗后附有蝇头小楷批注,见解清奇独到。
“原来小姐是在评诗!”谢逢彬恍然,继而赞叹道,“这‘暗合梨花易落’的见解,连我都未曾想到。”
陆皓凝抿嘴浅笑:“公子过奖了。不过闲来无事,胡乱写写罢了。”
“小姐过谦了。”谢逢彬兴趣愈浓,仿佛发现了宝藏,“不知小姐平日还读些什么书?”
陆皓凝故作沉吟:“《诗经》《楚辞》是常读的,近来也在看《昭明文选》。”
谢逢彬惊异:“小姐竟读《文选》?那…”
他忽然起了考校之心:“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出自何处?”
陆皓凝脱口而出:“曹子建《洛神赋》。下一句是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谢逢彬眼中光彩灼灼:“那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呢?”
“曹操《龟虽寿》。”陆皓凝从容应答,莞尔一笑,“公子莫非在考校小女?”
谢逢彬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只是难得遇到知音,一时兴起。”
二人相视而笑,山间春意似乎更浓。
行至一处岔路口,陆皓凝忽地驻足,黛眉轻蹙,状若认真地辨认方向,素手指向左侧幽径。
“公子,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来时似乎不曾见过这片竹林。”
她黛眉轻蹙,状若认真辨认方向。
谢逢彬一愣,环顾四周陌生景致,赧然抚鼻。
“这个…实不相瞒,在下平日都是乘车,对这山路也不太熟悉…
陆皓凝眨了眨眼:“所以…我们现在都迷路了?”
谢逢彬窘迫颔首:“似乎…是这样。”
静默一瞬,二人同时失笑。
“这可真是…”谢逢彬笑得肩膀直抖,“本想为小姐引路,结果反倒…成了同路人。”
陆皓凝以袖掩唇,眼波流转尽是盈盈笑意。
“无妨,正好多赏会儿春色。只是…”
她抬眸望了望西斜日头:“若再找不到路…”
谢逢彬即刻道:“小姐放心,我的随从应该就在附近。”
他扬声唤道:“谢平!谢平!”
空山寂寂,唯有鸟鸣啁啾。
陆皓凝瞧着这位素日养尊处优的公子此刻面染薄红,心中暗笑,面上体贴道:
“不如我们往回走?方才路过一处高地,或可眺望到城郭。”
谢逢彬如获大赦:“小姐说得极是。”
二人折返,陆皓凝故意落后半步,欣赏着谢逢彬强作镇定却难掩一丝慌乱的背影。
这谢公子,倒真如传闻般温润如玉,毫无半分纨绔浊气。
“找到了!”谢逢彬忽然指着远处兴奋道,“那是普济寺的塔尖!我们只需往那个方向…”
话音未落,脚下碎石一滑,身形踉跄。
陆皓凝下意识伸手相扶,指尖触及他手臂,两人如触电般迅速分开,各自颊上飞起薄霞。
“多谢小姐。”谢逢彬稳住身形,耳根赤红。
陆皓凝也低头掩饰笑意:“公子小心。”
两人重新上路,距离无形中又拉开几分。
转过山坳,熟悉的路径终于显现。
“小姐!”
急切的呼唤声自远处传来。
只见薛保琴领着丫鬟寻至,身后还跟着两名提着食盒的小厮,显然是早有预备。
薛保琴提着裙裾急步上前,一把拉住陆皓凝的手,上下打量,语带焦灼。
“皎皎!可算找到你了!”
陆皓凝眼中闪过计划得逞的满意,脸上却做出惊喜状:“姐姐!”
薛保琴目光警惕地扫向谢逢彬,一把将陆皓凝拉至身后。
“这位是…”
谢逢彬连忙行礼:“在下谢逢彬,方才偶遇皎皎小姐迷路,正欲护送回城。”
“皎皎?”薛保琴挑眉望向陆皓凝,后者悄悄递过一个眼色。
“多谢公子好意。”陆皓凝福身一礼,“既然友人已至,就不多劳公子了。”
谢逢彬眼中分明有不舍:“今日与小姐相谈甚欢,不知日后可否再有幸…”
“有缘自会相逢。”陆皓凝嫣然一笑,自袖中取出那叠诗稿,“这诗评就赠予公子,聊表谢意。”
谢逢彬如获至宝,双手郑重接过。
“多谢小姐。若有机会,定当讨教。”
陆皓凝再次行礼,便与薛保琴相携离去。
走出不远,她回眸顾盼。
只见谢逢彬伫立原地,凝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手中诗稿紧握。
“如何?”薛保琴迫不及待地小声问。
陆皓凝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鱼,上钩了。”
薛保琴掩口而笑:“那你打算怎么办?谢家宴会就在三日后。”
陆皓凝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
“自然是…”
“等他见到‘皎皎’时,大吃一惊了。”
谢逢彬仍立于原地,望着那抹浅粉身影消失的山径,唇角噙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深邃的眼眸中情绪难辨。
“皎皎…”他喃喃自语,“真是个有趣的姑娘。”
山风拂过,松绿儒衫微微飘动,亦吹散了那句几不可闻的轻叹。
“就是演技…差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