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归芸下意识欲抽回手,却被那双看似柔弱却异常坚定的手牢牢攥住。
那指尖寒凉如冰,激得她浑身一颤。
“你…”陆归芸嗓音嘶哑,眼中迸出怨毒的光,“少在这里…假惺惺作态…滚开…”
陆皓凝眼眶更红,泫然欲泣,握着她的手微微发颤,仿佛不堪承受这般指责。
“姐姐何出此言?妹妹是真心担忧你啊!”
“你我虽非一母所生,但自幼一同长大,情分难道竟是假的吗?”
她转首望向陆无涯,贝齿轻咬樱唇,欲言又止,终是鼓足勇气。
“父亲,姐姐平日饮食都有专人伺候,怎会误食不洁之物?”
“这病来得凶猛蹊跷,莫非…”
陆无涯眉头深锁:“莫非什么?”
陆皓凝似被他目光所慑,螓首微垂,怯怯道:“女儿…不敢妄言。”
陆无涯审视着她那张纯良无辜的面容,沉默片刻,忽而问道:
“你近日可曾接触过你姐姐的饮食或所用之物?”
陆皓凝猛地抬首,一双秋水菡萏的眸子瞬间睁大,写满了震惊与痛楚。
“父亲这是怀疑女儿?”
她“噗通”一声直直跪下,裙裾如昙花委地,声音因委屈而破碎。
“女儿虽与姐姐偶有争执,不过是女儿家的小口角,但绝不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下作之事!”
“父亲若不信,大可立刻派人去搜查梨香院!女儿的所有物件,任凭查验!”
她反应如此激烈,反倒让陆无涯心中那点因焦虑而升起的疑云散去大半。
他望了望榻上气息奄奄的陆归芸,又看了看跪地啜泣的陆皓凝,只觉额角突突作痛。
最终,他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挥袖道:“起来罢,为父只是随口一问。”
陆皓凝却不肯起身,依旧跪得笔直,泪珠在眼眶里盈盈打转。
她颤抖着手,自袖中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素帕,双手捧过头顶,声音带着强忍的哭腔。
“女儿知道父亲近来为母亲和姐姐的事忧心,特意绣了这方安神帕,里头缝了碧云寺求来的符咒…”
素绢徐徐展开,但见雪白绢面上莲影清雅,针脚细密匀停,显是费尽心思。
陆无涯望着那方精致素雅的帕子,再看看女儿哭得红肿的双眼,终是神色复杂地接过。
指尖触到那细密的绣纹,他心头微动,语气缓和了些许。
“你有心了,是为父错怪你了。”
榻上陆归芸眼见此景,气得浑身战栗,胸口剧烈起伏。
“父亲!她装模作样!那帕子…那帕子肯定有问题!她害我…她就是想害我…”
她嘶声叫嚷,却因气短力虚,话语断断续续,听起来更似神智不清的谵语。
陆皓凝抬起泪眼,惶惑委屈地望向陆无涯。
“父亲若不信,女儿这就亲自去碧云寺,请方丈大师前来验看这符咒真假,也好还女儿一个清白…”
她说着,便要即刻起身,一副急于自证的模样。
“够了!”
陆无涯厉声喝止,烦躁地一甩袖袍。
“你姐姐病中糊涂胡言,你也跟着失态胡闹不成?!还嫌府中不够乱么?”
他本就因柳平芜的疯癫和陆归芸的急病焦头烂额,若再传出姐妹阋墙、互相构陷,甚至需要惊动寺庙方丈来验看符咒的丑闻,陆家在这汴京城可就真成了天大的笑话!
睿王府那边更无法交代。
陆无涯只觉太阳穴如针刺般疼,倦意如潮涌来。
他挥挥手,声透疲乏:“都退下吧!让你姐姐好生静养,谁也不许再来打扰!”
陆皓凝这才含着泪,低眉顺眼地福身告退。
临出门际,她还不忘回眸望向床榻,投去满含忧切的一瞥。
方在丫鬟搀扶下,脚步虚软地离去。
回到梨香院。
房门轻掩,隔绝了外间声息。
陆皓凝脸上那层温婉、忧戚、委屈的面具瞬间褪去,如同揭掉了一层薄纱,露出底下沉静如水的真容。
她行至盆架前,慢条斯理地盥手,将方才跪地时裙摆沾染的些许尘埃拂去,眉宇间凝着深思。
“青竹,”她低声问,“你确定没在陆归芸的饮食中动手脚?”
青竹连忙摇头:“小姐不是吩咐待那边防备松懈再行事么?奴婢尚未寻得时机。”
“且大小姐此番症状凶猛,不似寻常药物所致。”
陆皓凝秀眉微颦,对着镜中自己平静无波的脸,纳闷道:“这就怪了…”
她行至窗前,推开半扇,望着庭院中那株老梨树。
月色穿过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碎影,梨树随风轻轻晃动。
“陆归芸这病,来得未免太凑巧了些。”
“正好在柳平芜疯癫,父亲焦头烂额,而她婚期临近的关头。”
青竹凑近了些,声音带着丝敬畏:“会不会…真是…报应到了?赵姨娘她…”
言至一半,她猛地噤声,不安地瞟向窗外那口古井的方向。
陆皓凝唇角逸出一抹淡笑,眸中无半分暖意。
“这世间若真有现世报,柳平芜早该堕入十八层地狱了。”
她眸光在清冷月辉下幽深难测。
“不论是谁下的手,目的为何,倒是阴差阳错,帮了我一个忙。”
.
陆府,书房。
更深人静,烛火将陆无涯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在墙壁上不安地晃动。
他背着手,在书房内焦躁地踱步,地板被踩得微微作响,更添烦乱。
柳平芜疯癫,满口胡话,直指那口井和井里的冤魂;陆归芸又突发恶疾,来势汹汹。
一桩接一桩,如同精心编排的戏码,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巧合,让他心底阵阵发寒。
他脑海中蓦地闪过陆皓凝那双眼睛。
那双在平日请安时,在应对问话时,总是静若深潭,不起微澜的眼。
看似温顺恭敬,却总教人窥不透底。
是从何时起,这个他几乎遗忘在角落,默默无闻的女儿,竟变得如此…沉静莫测?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让他打了个冷颤。
他猛地顿住脚步,走到书案前,拉开最底层的暗屉,取出一封今晨才收到的信函。
拆开,里面只有寥寥数行字,笔迹冷硬,落款处赫然盖着睿王府的私印。
信中询问陆夫人病情,关切陆大小姐安好,末尾轻描淡写提了句“盼府上诸事顺遂,勿使外务扰婚期”。
陆无涯死死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将薄薄的信纸灼穿,额角的冷汗再次密密渗出。
这看似关怀的问候,实则是睿王在表达不满与警告。
若柳平芜母女的情形传扬出去,甚至延误婚期,这桩他苦心经营的姻亲恐怕…
若睿王因此事退婚,陆家顷刻间便会沦为满朝文武的笑柄,颜面扫地,他陆无涯亦将沦为同僚眼中的失败者。
可若硬着头皮履约,柳平芜这般疯癫模样如何主持大局?陆归芸的病弱之躯能否顺利成礼?
即便嫁过去,这般模样又岂能讨得睿王欢心?
只怕反招其厌弃,日后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反成祸患…
他枯坐灯下,目光无意扫过案头那方叠得整齐的安神帕,素绢上的莲影在烛光下泛着柔辉。
一个荒唐又极具诱惑力的念头,悄然缠上了他的心头,愈收愈紧。
或许…陆家需要嫁入王府的,不一定非得是此刻卧病榻上,可能招致麻烦的嫡女。
或许,该换一个女儿,嫁入王府?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挥之不去。
陆无涯的眼神逐渐变得深幽,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映得他晦明不定的脸上,神色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