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微尘那道“紧闭宫门,不予回应”的命令,如同在揽月轩周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小满忠实地执行着,将宫门从内闩死,任凭外面是送膳的宫人,还是奉命前来探查的内侍,一律以“公子病重,需绝对静养”为由,隔着门板低声回绝。
这道墙,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与风雨,却也隔绝了新鲜空气与必要的物资。送来的膳食被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外,冷了,馊了,再被悄无声息地撤走。揽月轩内,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以及那日益浓重、无法驱散的药味与……一种令人不安的衰败气息。
月微尘的情况,并未因这孤绝的静养而有丝毫好转。
那日褚烨带来的雷霆之怒与极致的屈辱,如同最猛烈的毒药,深深侵入了他的五脏六腑。愤怒、恨意、绝望,种种激烈情绪在他心中反复灼烧,与他身体固有的阴寒内力剧烈冲突,彻底搅乱了本就因怀孕而脆弱不堪的气血平衡。
孕吐变得无法控制,几乎到了水米难进的地步。小满想尽办法熬煮的清粥、汤药,往往刚喂下去不过片刻,便会连同苦涩的胆汁一起被剧烈地呕出。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消瘦下去,原本合身的衣袍如今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露出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
更可怕的是持续的眩晕和虚弱。他甚至连独自起身的力气都几乎丧失,大部分时间只能无力地躺在榻上,意识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模糊地切换。小腹的坠痛感日益频繁和清晰,那团生气在他日渐衰弱的身体里,如同风中残烛,挣扎着,却似乎正被母体生命的流逝一点点拖向深渊。
怀中的阴佩,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灼人的热度,那温度不再仅仅是警示,更像是一种哀鸣,一种与他腹中生命同频的、濒临熄灭的绝望。
“公子……您再喝一口,就一口,好不好?”小满跪在榻前,端着一碗刚刚温过的参汤,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月微尘苍白得毫无生气的手背上。
月微尘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小满一个朦胧的、不断摇晃的轮廓。他想摇头,想说话,却连这点微小的动作都无力完成。喉咙里干灼得如同吞下了炭火,胃里空得发疼,却又本能地抗拒着任何食物的进入。
他感觉到那团生气的搏动,似乎比之前微弱了些许,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不能死……至少,不能带着这个孩子一起死……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微微抬了抬手,指尖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碗汤。
小满见状,心中一喜,连忙将碗沿凑近他干裂的唇边。
然而,就在参汤那微苦的气息涌入鼻腔的瞬间,一股更加强烈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猛地袭来!
“唔——呕——!”
他猛地侧过头,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尚未入口的参汤混着胃里仅存的酸水,尽数呕在了榻边的痰盂里。这一次的呕吐来得如此猛烈,几乎抽空了他肺里所有的空气,眼前瞬间被一片漆黑笼罩,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声。
“公子!公子!”小满吓得魂飞魄散,丢掉药碗,扑上去扶住他软倒下去的身体。
月微尘瘫软在榻上,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无边的黑暗深渊急速坠落。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仿佛感觉到怀中阴佩那滚烫的温度,以及小腹处那微弱搏动传来的、最后的悸动……
“公子——!”小满看着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脸色灰败得如同凋零的梨花,吓得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命令,什么禁忌,连滚爬爬地冲出内室,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猛地拉开了那扇紧闭了数日的宫门,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发出了绝望的哭喊:
“来人啊!快来人啊!公子不行了——!!!”
---
御书房内,褚烨正阴沉着脸,听着福德海战战兢兢地回报调查进展。几日过去,侍卫中并未查出明确与揽月轩有异常往来之人,这结果非但未能让他释怀,反而让那股无名火燃烧得更加憋闷。月微尘那沉默抗拒的姿态,如同鬼魅,日夜在他心头盘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慌乱脚步声和隐隐的哭喊声。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进来,面无人色地禀报:“陛、陛下!揽月轩……揽月轩那个宫女闯出来,说……说月公子昏死过去了,怕是不好了!”
“什么?!”褚烨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脸色骤变!
不好了?
昏死过去?
一股说不清是震惊、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情绪,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想起那日离去时,月微尘那异常苍白的脸色和踉跄的身影……难道……
“摆驾揽月轩!”他甚至来不及细想,几乎是本能地低吼出声,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方才还在盘算着如何惩治那“不贞”之人的怒火,此刻竟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尖锐的恐慌所取代。
“陛下!陛下!”福德海连忙跟上,试图劝阻,“龙体为重,那边污秽……”
“闭嘴!”褚烨厉声打断他,脚步丝毫未停,“传太医!让林太医立刻滚去揽月轩!”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反应。是因为那可能关乎“白月光”的执念未消?是因为尚未查出“奸夫”的不甘?还是……仅仅是因为,那个名字,那个人,在他心中占据的分量,远比他愿意承认的要多?
当他快步踏入揽月轩院门,闻到那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药味,看到小满跪在地上哭得几乎晕厥,再冲进内室,看到榻上那个形销骨立、面色灰败、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青烟消散的身影时,所有的猜忌、愤怒,在那一瞬间,都被一种更强大的、近乎心悸的恐惧所淹没。
月微尘安静地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如同一个破碎的、了无生气的玉偶。
褚烨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了冰窟。
“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到!”他失控地咆哮起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孤舟将覆,在那惊涛骇浪之中,终于引来了原本决意离去的掌舵人,回眸一瞥。而这一瞥之中,愤怒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