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流觞亭夜宴不欢而散后,揽月轩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厚重的阴云彻底笼罩。褚烨虽未再驾临,但那无处不在的监视感却骤然加强。宫人送膳、打扫时低垂的眼眸里,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窗外巡逻侍卫的脚步声,也比往日更加频繁清晰。
月微尘知道,这是帝王猜忌具象化的体现,他如同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蛾,任何细微的挣扎,都可能引来更致命的缠绕。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高压之下,他身体的不适,非但没有因刻意的静养而好转,反而如同被压抑的火山,骤然爆发了。
孕吐变得极其频繁和剧烈。不再仅限于清晨,任何时辰,任何一点细微的刺激——或许是窗外飘来的花香,或许是膳食中一丝难以察觉的油腻气味,甚至仅仅是他自己心绪的些微波动,都可能引发一场翻江倒海的呕吐。他从干呕发展到真切的呕吐,胃里空空便呕出苦涩的胆汁,食道和喉咙被灼烧得疼痛不已。
更让他心惊的是,呕吐时伴随的小腹坠痛也日益明显。那不再是隐隐的感觉,而是一种清晰的、筋肉被牵扯般的痛楚,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极力想要挣脱他身体的束缚,又或是脆弱的联结正在被这剧烈的生理反应所撼动。怀中的阴佩时常毫无预兆地变得滚烫,那热度带着一种警示般的急切,与他腹中的躁动不安遥相呼应。
他试图运转内力强行压制,却发现那团“生气”对此极为敏感,内力稍一激荡,便会引来更强烈的反抗,加剧他的不适与腹部的痛感。他仿佛被困在了自己这具突然变得陌生而叛逆的躯壳里,无能为力。
短短几日,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原本就清瘦的脸颊凹陷下去,苍白的皮肤几乎透明,映着眼下浓重的青黑,整个人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即将熄灭的微光。他吃得越来越少,偶尔强迫自己咽下的些许清粥,也大多在不久后呕出。
小满急得团团转,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她不明白,公子的“旧伤”为何会引发如此可怕的症状,这绝不仅仅是脾胃虚弱可以解释的。
“公子,求您了,让奴婢去请太医吧!”小满跪在榻前,声音带着哭腔,“再这样下去,您的身子会垮掉的!奴婢看着……看着心里害怕……”
月微尘蜷缩在榻上,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苍白的额角。又是一阵恶心感袭来,他伏在榻边,剧烈地咳嗽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只有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小腹的坠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听着小满带着恐惧的哀求,感受着身体内部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折磨,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不能倒下。
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苏玉棠正虎视眈眈,褚烨的猜疑如同悬顶之剑。若他此刻“病重”甚至“病故”,且不论褚烨是否会追查,那些在刑部大牢中的教众,将彻底失去最后的希望。他们会被视为无用的弃子,下场可想而知。
而且……他下意识地将手覆上那持续传来隐痛的小腹。尽管他心中充满了对这个意外生命的复杂情感,恨意、排斥、屈辱交织,但一种更深沉的、源于生命本能的责任感,或者说,是玄月教教主对“重要之物”的保护欲,让他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存在”就此消逝。
他需要太医。不是为了治愈这荒诞的“疾厄”,而是为了稳住它,为了争取时间。
这个认知带着巨大的屈辱。他,月微尘,竟沦落到需要向囚禁他的仇敌麾下的医者,求助稳定仇敌的血脉。
但他别无选择。
“……去……”他喘息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去请……林太医……”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相对谨慎的林太医。那日林太医的惊慌失措,至少证明他察觉到了异常,并且因为恐惧而选择了沉默。这样的人,在威逼之下,或许比一个全然不知情的太医,更容易控制。
小满如蒙大赦,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月微尘独自躺在榻上,忍受着一波波袭来的恶心与腹痛,心中一片冰冷的死寂。他知道,请太医意味着风险,林太医未必能守口如瓶。但他已无路可走,这是在悬崖边缘,唯一能抓住的、带刺的藤蔓。
他闭上眼,感受着阴佩那灼人的热度和腹中那顽强的、微弱的搏动。这场与命运、与自身身体的艰难角力,似乎正将他推向一个更加未知和危险的境地。
疾厄缠身,不仅是身体的痛苦,更是命运一步步收紧的绞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