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气息。药味浓重得呛人,混合着病热的窒闷,压得人喘不过气。
褚烨踏入内室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月微尘无声无息地躺在床榻上,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唯有颧骨处还残留着两抹不祥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异样潮红。他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嘴唇干裂泛紫,眼窝深陷,仿佛生命力正从他体内一点点流逝。
太医们跪了一地,面无人色,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连大气都不敢喘。
小满跪在床边,眼睛肿得像核桃,还在徒劳地用温帕子擦拭月微尘滚烫的额头和脖颈,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公子……撑住啊……”
褚烨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瞬,随即快步走到床前。他挥开了想要行礼的太医,目光死死锁在月微尘那张了无生气的脸上。他伸出手,想要触碰,指尖却在半空微微颤抖,最终只是轻轻拂开了月微尘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一缕碎发。
触手所及,是一片滚烫的肌肤,那温度灼烧着他的指尖,也灼烧着他的心。
“情况如何?”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太医令匍匐上前,声音带着哭腔:“陛下……月公子邪寒入体过深,内火焚灼五脏,高热不退,伤口化脓引发血热之症……臣等……臣等已用尽方法,汤药难进,银针效用甚微……这……这高烧若再退不下去,只怕……只怕……”
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下去。
“废物!”褚烨猛地一脚踹翻身前的矮几,上面的药碗器具哗啦啦碎了一地,吓得所有太医浑身一颤。“朕养着你们何用!若是救不活他,朕要你们太医院所有人给他陪葬!”
狂暴的怒气之下,是无法掩饰的恐慌。他看着月微尘那脆弱的、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人,可能会死。会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都给朕滚出去想办法!”他厉声喝道,“用最好的药!最险的方!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必须给朕把他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太医们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继续在外间商讨那渺茫的生机。
褚烨没有再离开。他挥退了所有宫人,包括哭哭啼啼的小满,独自一人坐在了床榻边的锦墩上。
寝宫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月微尘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窗外,天色由浓黑逐渐转为墨蓝,又透出熹微的晨光。早朝的时辰早已过去,福德海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请示是否要取消早朝,得到的只是褚烨一声冰冷不耐的“滚”。
他罢朝了。这是前所未有之事。为了一个囚徒,一个他曾经百般折辱、猜忌试探的魔教教主。
然而此刻,褚烨心中没有半分关于朝政的思量。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了榻上那个命若游丝的人身上。
他看着他因高热而痛苦蹙紧的眉头,看着他偶尔无意识痉挛的手指,听着他那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中断的呼吸……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他内心的凌迟。
懊悔,如同毒藤,疯狂地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后悔了。
后悔那场雨夜的罚跪。后悔因为苏玉棠的几句谗言,因为自己那可悲的多疑,就对他施以如此酷刑。后悔没有早一点看清……看清自己那复杂难言的心意。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人在他心中变得如此不同?
是在御书房对弈时,他那睿智冷静的分析?是在内务府刁难前,他那凌厉反击的姿态?是在月下独酌时,他那不为人知的孤寂?还是在马车颠簸中,他那强忍痛苦的倔强?
或许,在猎场那舍身一挡的瞬间,甚至更早,在第一次于宫宴上见到他那清冷绝尘的身影时,某种莫名的牵引就已经种下。
只是他一直在抗拒,在用帝王的威严和多疑去掩盖,去否认。
直到此刻,看着月微尘生命垂危,即将彻底消失,褚烨才不得不直面内心那汹涌的情感——他在意他。远超出一个帝王对有用之臣的在意,远超出一个强者对有趣猎物的在意。
那是一种混杂着欣赏、怜惜、渴望、以及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害怕失去他。
这种认知,让褚烨感到一阵心悸般的恐慌。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月微尘那只没有受伤的、冰凉的手。那手腕上,乌金镣铐的冰冷触感依旧清晰。
“月微尘……”他低声唤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与脆弱,“撑下去……朕命令你,撑下去……”
“你不是想要玄月教安然无恙吗?你不是还想回到你的西域吗?只要你醒过来,朕……朕可以答应你……”
“你不是恨朕折辱你吗?只要你活着,朕……朕不会再那样对你了……”
“醒过来……看看朕……”
他语无伦次,平日里威严深重的帝王,此刻却像一个害怕失去最重要之物的普通人,对着昏迷不醒的人,许下着连自己都觉得茫然的承诺。
他用手帕蘸了温水,一点点湿润月微尘干裂的嘴唇。他笨拙地调整着月微尘的姿势,试图让他呼吸能顺畅一些。他甚至不顾帝王之尊,亲自接过太医新煎好的、据说药性极猛、有一线希望的汤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试图喂进去。
大部分药汁依旧沿着嘴角流出,染脏了他明黄色的龙袍袖口,他却浑然不顾。
他就这样守着,从深夜到黎明,又从黎明到日上三竿。
眼中的血丝越来越多,脸色也越来越疲惫,但他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月微尘的脸,仿佛要通过这专注的凝视,将自己的生命力渡给对方。
在这一刻,什么江山社稷,什么朝堂争斗,什么帝王威仪,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气息奄奄的人,和那噬骨的懊悔与恐惧。
他直到此刻,在即将失去的边缘,才真正明白,月微尘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一个特殊的囚徒,一个有趣的对手,一个有用的谋士。
那是他冰冷帝王生涯中,唯一一抹不一样的色彩,是能搅动他心湖、让他失控的存在。
他不能失去他。
“月微尘……”他俯下身,在月微尘耳边,用近乎叹息的声音低语,带着一丝绝望的祈求,“别离开……朕,不许你离开……”
一滴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滑落,滴落在月微尘苍白的手背上,迅速晕开,消失不见。
帝王心焦,方知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