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紫宸殿侧殿的书房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谢应危身着玄色常服,墨发微湿随意披散在肩后,显然是刚刚沐浴完毕,驱散了一日的疲惫。
他端坐于御案之后,手执朱笔,正凝神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折。
这习惯源于头疾最烈之时,剧痛缠身辗转难眠,他便索性起身处理政务,借国事纷繁暂且压制蚀骨之痛。
久而久之,即便如今日这般痛楚稍缓,深夜理政的习惯也雷打不动地保留下来。
烛火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神情专注而冷峻。
谢应危此人多疑暴虐独断专行,视人命如草芥,却也有其不容忽视之处。
那便是勤政。
他于治国一道自有其铁腕与章法。
尤其痛恨贪腐,一旦查实,主犯必死,家产抄没,亲族流放,绝无宽宥。
登基后更是着力修订律法,堵塞漏洞,虽某些刑罚苛酷至近乎残忍,但确也使得官场风气为之一肃,政令推行较以往顺畅许多。
若非他有这等手段,以大启王朝积弊之深,恐怕早已在他这般酷烈统治下分崩离析,而非如今这般表面看去竟还有几分蒸蒸日上之势。
一名宫女低着头悄无声息步入殿内,为将尽的烛台更换新烛。
许是因天子在场过于紧张,她手脚略显忙乱,不慎碰倒搁置一旁的银质烛剪,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声响在寂静殿宇中格外刺耳。
宫女吓得魂飞魄散,当即扑通跪倒涕泪齐下,连连叩头:
“陛下饶命!奴婢该死!陛下饶命!”
殿内侍立的其他宫人内侍亦齐刷刷跪伏一地,屏息凝神,心中皆是为那宫女捏了一把冷汗,唯恐天子之怒顷刻降临。
谢应危朱笔一顿抬起眼,目光淡漠扫过抖如筛糠的宫女。
若是平日头疾发作或心情不愉,此刻这宫女恐怕已血溅当场。
但今日,那异香确实缓解了他长久以来的痛苦,令他心绪难得平和。
他并未发作,只收回目光重新落笔于奏章之上,声音听不出喜怒:“滚下去。”
短短三字,于宫女而言却如蒙大赦。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愣一瞬,随即脸上泪痕未干便已绽开劫后余生的狂喜,连连叩首:
“谢陛下恩典!谢陛下恩典!”
而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殿外。
谢应危并未理会这小插曲,继续伏案疾书。
直至更深夜阑,案头奏折批阅殆尽,方才搁下朱笔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向寝殿,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
更深露重,谢应危挥退左右,独自步入寝殿。
殿内龙涎香的气息幽淡,衬得夜色愈发沉寂。
卸下外袍,他躺上宽大冰冷的龙床。
锦被柔软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烛火未完全熄灭,在床帐外晕开一团朦胧的光,隐约勾勒出他深刻的眉眼。
即使是在放松的睡姿下,眉宇间也镌刻着化不开的阴郁与疲惫,下颌线条紧绷,唇瓣薄而无色,是一种带着阴鸷和凌厉的俊美。
许是今日头疾暂缓,精神松懈之下,他很快沉入睡眠。
然而安宁并未降临,熟悉的梦魇如潮水般将他吞没。
他又变回那个瘦弱的孩童,躲在冷宫破败的殿门后,透过门缝,眼睁睁看着他曾经艳冠后宫的母妃将一条素白绫缎抛上房梁。
平日里对谢应危又打又骂的母妃,如今变得痴痴呆呆,浓妆艳抹的脸苍白浮肿,早已失了往日颜色,唯有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窗外一方灰蒙的天空,嘴里喃喃着一些疯话。
他屏住呼吸,小小的身体僵硬如铁,眼睁睁看着母妃踢开脚下那条瘸腿的破凳。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梁木细微的呻吟。
母妃的身体悬吊在半空,开始是轻微的晃动,随后便静止下来,只有那抹刺目的白绫勒紧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冷宫阴寒的风穿透谢应危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
“母妃!母妃!”
他嘶哑地哭喊着,声音在空荡破败的殿宇里激起回响,却显得如此微弱无助。
他试图去抱母妃悬空的双腿,想去解开夺命的绫缎,可他太矮太小根本够不到。
“来人啊!救命!救救我母妃!”
他转身跛着脚冲出冷宫大殿,在荒草丛生断壁残垣的庭院里拼命奔跑,呼喊。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单薄的身体,刮得他脸颊生疼。
可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死一般的寂静。
这座被世人遗忘的冷宫如同巨大的坟墓,吞噬他所有的希望和呼喊,找不到半个可以求助的人影。
年幼的谢应危漫无目的地奔跑,脚下被什么一绊整个人重重地向前摔去,手肘和膝盖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传来钻心的疼。
他趴在地上,泪眼模糊中发现自己摔在一口废弃的枯井边。
井口布满青苔,散发着潮湿腐朽的气息。
一种不祥的预感驱使着他,他挣扎着爬起身,忍着膝盖的剧痛小心翼翼地扒着湿滑的井沿,探出半个身子朝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望去——
井水幽暗泛着诡异的微光。
水面之下,隐约漂浮着一个穿着破旧的小小身影。
那是他年仅三岁的幼弟,几天前还在他怀里咿咿呀呀,用软糯的声音喊他“皇兄”。
此刻,幼弟小小的身体肿胀发白,像一截泡烂的木头,静静地仰面躺在水面上。
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圆睁着,瞳孔扩散,空洞地望着井口一小方灰蒙蒙的天空。
微张的小嘴里还含着未能喊出的呼救,稚嫩的脸上凝固着最后的惊恐。
井水的倒影中,幼弟浮肿的脸,与井口上方谢应危惊恐扭曲的小脸,在阴森的光线下,形成一幅绝望而诡异的画面。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年幼谢应危的喉咙,在死寂的冷宫上空回荡,却依旧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