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行宫。
夜色昏昏,帝王服丹后体热,移驾去了四面通敞的清凉殿。
清凉殿中有水绕过,终年不断,比外头还要再凉爽几分。梁福全小心侍奉在侧,偶尔低声吩咐小内宦往冰鉴中再添些冰块。
老皇帝只倚在榻上,漫不经心地看着近前美人歌舞。
水声潺潺,丝竹声缓缓,而在丹药作用下,帝王眯着眼,眼前美人水袖翻飞间,隐约似有瑶池云雾般的虚影。
确是飘飘欲仙。
然他心中却还是惦记着事,没法彻底放下。
这几日为着裴执聿的事情来见他的人不少,其中大多是落井下石的……这倒是让老皇帝安心不少。
如何处置裴执聿,不着急。
当务之急,是找到能接管皇城司的人。
老皇帝欲寻一个足够有能力,又绝对不可能自成气候的人……虽然现在看来,几乎是不可能。
其实他有想过一人,他那一向省心的四子。但思及四子与裴执聿的交情,以及至今四子还未因此事来与自己求情……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四心思重,再将皇城司交过去,他不放心。
“……官家,梁王殿下求见。”
老皇帝眼皮稍抬,一旁的梁福全便低斥:“糊涂东西!这么晚了,什么要紧事来叨扰官家?”
传话的太监慌忙低首,道:“殿、殿下只说是要事。”
老皇帝眯了眯眼,手轻抬一下。
片刻后,赵晟入内,恭敬地行了一礼,眸光不动声色地瞥过徐徐退下的美人们,唇角掠过一点笑意。
父皇可是已经多年……没有这般雅兴了。
看来阿霖果真没骗他,那些丹药……果真将年迈的帝王,引向一条昏庸之道。
兴奋的情绪在胸口激荡,赵晟强行忍耐着愉悦,稳定着声音道:
“父皇万安,儿臣来,是想与父皇举荐一人。”
“哦?”
赵晟低头,将姿态放得更为恭敬:“刺杀那日,有位公公替儿臣挡了一刀,拦下了那名刺客。此人武艺不凡,儿臣不忍见明珠蒙尘,特向父皇推举。”
老皇帝眯着眼,运转混沌的头脑,思量那天究竟有没有这事。
然他也想不起来……那日情形混乱,何况本来就是为了裴执聿设的局,其他并不重要,他更不可能注意到在队伍后头的什么挡刀救命。
既想不起来,他也懒得想了:“为何前几日不提?”
“儿臣想着风波未平,不敢打扰父皇安养。”
老皇帝有些不悦,想这么晚了,所谓要事,就是给一个太监讨赏?
但问都问了,他还是道:“是谁?”
“父皇,他就在外头候着。”
“宣吧。”
一青衣宦奴垂首低眉入内,虽然姿态谦恭,却一眼让人瞧出,和其他宦人不同。
他看起来要更挺拔些,面皮白净而清俊,比起宦人,更像是书生,甚至是……世家郎君。
老皇帝的眼皮抬了抬,有了几分兴味。
那宦奴跪下行礼,声音带了点尖细,然还是泠然如碎玉击冰:
“奴周顺,叩见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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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赵辰口中的“周顺”,并不难查。
因此人经历实在特殊。
青竹将消息查清送过来,也就耗费了几日功夫。
晨光穿过窗棂的菱花格子,在妆台上投落明暗交错的光影。裴执聿立在姜岁身后,一手顺着她的发,一边看着青竹送来的消息,缓声念着给她听。
此人并非幼年入宫。
或者说,他本不该同宦官二字有牵扯。
其原也出身世家,虽然那世家顶多算个中层,但也足够令其一辈子清闲富贵。
但他们倒霉,被卷进了政斗中,成为牺牲品。他自请受宫刑入奴籍,才留了一命,从此唤作周顺。
那时他不过十六岁,就有如此狠心……怎么都不像是会周全顺从的模样。
裴执聿顺发的手顿了顿,在心中估算着。而今距离当年事发,快要十年了。
这么多年,朝中不知起伏败落了多少人,或许老皇帝早就忘了有个不起眼的棋子在棋盘上碎裂,自然,也不会记得周顺的来历。
“夫君觉得,秦王殿下为何要提他?”
镜中,姜岁抬眸看向身后立着的郎君,眼波流转着:
“好像从前,从未听说宫中有这号人物。”
裴执聿收拢手掌,方才还捏着的那封记得洋洋洒洒的信,便化作尘屑,在光下飘摇着散去。
“如此来历,难免要多藏藏。”
藏到足够不起眼,足够被人遗忘。
姜岁眼眸轻弯,刚往后靠了靠,裴执聿的手掌便已稳稳托住她的后脑勺,身子也向前贴去,让她能倚靠在自己腰腹间。
“他是要报仇吗?可若有仇,当年的事情,也和夫君无关啊。”
裴执聿慢条斯理地将她的发拨到耳后,指尖沿着她耳廓蹭蹭:“当年他家,也与那罪名无关。”
姜岁若有所思地哦一声,视线往上抬了抬,在镜中与那双微微垂落的温柔眼眸对视。
她道:“秦王殿下要我们小心,夫君你说,会不会是……”
裴执聿的手顺着她面庞滑到前头,指尖抵住了她柔软的唇瓣。
镜中,窗棂透入的光照亮他的侧颜,一层金色光晕下,他隽秀眉眼柔和,唇角浅笑若有似无,仿佛一尊玉雕的神像。
然“神像”眼底,却涌动着古怪的暗潮。
他将那张唇间的未尽之言抵了回去,只轻声:“或许是吧…不着急,就这两日了。”
裴执聿这张嘴大抵灵验得很。
帝王在钟山下达的诏令,于这日傍晚传回了长安。
因诏令太过惊人,裴执聿压根不需要费心打探,就从守着侯府的禁军那儿知道了。
骑军与歩军的两位指挥使,以搜查罪证之由气势汹汹入了侯府,随即让亲信围住栖梧院,两人则一边与裴执聿道着不是,一边苦哈哈地给自己倒酒。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竟让一个阉人领军!怎会有这般荒唐之事!”
“被那帮臭书生骑在头上也就算了…世子,没有说您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让个阉狗爬上来,简直是放屁!!”
两位武官义愤填膺,哐哐给自己灌酒,一边捶胸顿足着,仿佛被宦人替了指挥使位子的不是裴执聿,而是他们。
反是裴执聿还微微笑着,与两人道:“二位冷静些,不值当如此。”
“裴世子,我说你就是太好脾气。这下真是……唉!”
那人长叹一声,又给自己灌一盅。
裴执聿只得继续温言相劝,安抚着情绪激动的前同僚,心思却已不在此处。
他微微侧眸,看向不远处屏风后一闪而过的影子。
仿佛只是外头的树影投落摇动,他却唇角飞快地弯了弯,心中了然。
岁岁应该都听见了吧?
还真是与白日猜测分毫不差,那领军执掌皇城司的宦人,就是周顺。
官家大约对这安排很满意……
裴执聿看了眼跟前两位在醉意下已经气得口不择言的前同僚,唇角不由又勾了勾。
像是浅淡的讥讽。
他想,或许,那些北人,也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