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依旧严肃得像一块铁板,但眼神里最初那种锐利的、带着审视和些许怀疑的光芒,似乎在不经意间淡化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难以捉摸的思忖。他合上最后一本明细账册,缓缓站起身,背着手在宽敞的仓库里踱了几步,目光扫过那一排排整齐的粮垛,最后停在王福满和凌风面前。
“王队长,凌风同志,”他开口了,语气依旧是那种平缓的、不带什么感情的官腔,但说出来的话却让王福满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通过今天上午的实地查看和账目核查,我们看到,凌家坉生产大队在今年持续严重旱情的困难条件下,能够取得现有的收成,确实是非常不容易的。你们的田间管理、收获环节的组织、以及粮食的保管工作,做得比较细致,也比较规范。账目清晰,票据齐全,管理上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这说明了,你们生产队的领导班子,是动了脑筋、下了功夫、负了责任的。”
王福满心里一喜,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连忙欠身说道:“谢谢李主任的肯定!这都是我们全体社员共同努力的结果,也是我们应该做的本分!”
然而,李志国副主任话锋一转,语气瞬间又变得凝重起来,甚至比刚才更加严肃:“但是,你们也要清醒地认识到!今年的粮食形势,从全公社、全县乃至全省范围来看,依然非常非常严峻!粮食供应压力极大!你们队虽然通过努力有了一些收成,但一定要顾全大局,要有全局观念!必须坚决、保质保量地完成国家下达的粮食征购任务!这是硬指标,没有任何价钱可讲!在这个问题上,绝不能有任何瞒产私分的思想,更不能有任何行动!这一点,我必须在这里向你们严肃强调,你们也要向全体社员讲清楚!”
这突如其来的、语气严厉的警告,让王福满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心里又揪紧起来。
就在这时,凌风上前一步,站在王福满侧前方半步的位置,迎着李志国副主任审视的目光,语气坚定、声音清晰地表态:“请李主任放心!我们凌家坉全体社员,坚决拥护国家和公社的各项决定!我们深刻理解当前的困难局面,一定顾全大局!该交的公粮,我们保证一粒不少、一颗不差地按时完成!我们队的粮食产量,每一笔都记得明明白白,账实相符,欢迎上级随时派人来核查监督!我们坚信,只有国家好了,集体好了,咱们每一个社员的小家才能有依靠,日子才能有奔头!”
凌风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态度鲜明,既表达了坚决完成任务的决心,符合上级要求,又暗含了“我们的家底是透明的,产量是实实在在的,别想打什么歪主意”的潜台词,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李志国副主任盯着凌风那张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锐利的目光似乎想穿透他的表情,看清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两人对视了有几秒钟,仓库里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最终,李志国副主任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说道:“好,有这个认识和态度就好。今天的检查就先到这里。你们继续做好粮食的后期晾晒、保管和分配准备工作,等待公社正式的征购通知文件。我们回去后,会把检查情况向公社党委汇报。”
送走了李志国副主任一行三人,看着他们的自行车消失在村口的尘土中,王福满才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用袖子使劲擦着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心有余悸地对凌风说:“哎呀妈呀,可算是走了!这位李副主任,可真不是一般的厉害!查得那叫一个细啊!刨根问底的!我这后背的汗都湿透了!幸亏咱们听了你的,提前把账目、粮食都弄得清清楚楚,不然,今天非让他抓住小辫子不可!”
凌风也轻轻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却并不轻松的笑容:“是啊,福满叔,这一关咱们算是暂时过去了。李副主任虽然严厉,但看来还是个讲道理、重事实的领导。咱们准备充分,他也没话可说。”
但凌风心里的那根弦,并没有因为检查的通过而放松。李副主任最后那几句关于“顾全大局”、“严肃强调”、“绝不能瞒产私分”的话,听起来是例行公事的官样文章,但在当前背景下,其分量和潜在含义不容小觑。那既是对所有生产队的普遍要求,也可能是一种针对性的提醒或警告。检查虽然暂时过关,证明了凌家坉管理的规范性,但征购任务这块真正的硬骨头,还没开始啃呢。任务量会是多少?会不会超出承受能力?这些都是未知数。
“福满叔,检查是过去了,但更大的考验恐怕还在后头。”凌风提醒道,神色重新变得凝重,“征购任务一下来,才是动真格的时候。咱们还得时刻盯紧点,不能有丝毫松懈。”
“我知道,我知道。”王福满连连点头,看着凌风,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信赖,“风小子,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啊!要不是你提前几个月就想到这些,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准备得这么周到,就凭咱们这些老脑筋,今天这场合,非得抓瞎不可!你可是又为咱们队立了一大功!”
这次应对公社的突然检查,凌风凭借其超前的预见性、周密的部署、以及面对压力时沉稳机智的应对,成功地化解了第一波潜在的危机,再次在关键时刻稳住了凌家坉的阵脚,也进一步巩固了他在集体中的核心地位和威望。然而,他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意识到,前方的道路依然布满荆棘,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
公社检查组是走了,但李志国副主任那张如同石刻般不苟言笑的脸庞和他最后那句带着金属般冷硬质感的“严肃强调”,也仍在王福满和凌风的心头打着转,沉甸甸地压着。凌家坉上下刚刚因为检查顺利过关而稍稍松懈的神经,还没来得及彻底放松,将仓库里最后一批经过反复晾晒、亟待扬净归仓的粮食收拾利索,那只始终悬在头顶、令人惴惴不安的“靴子”,便以一种远超预料的沉重方式,骤然砸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