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仰头望天,东南方向那流星划过之处,云层似乎被撕裂了一道短暂的口子,露出其后更加深邃的黑暗,随即又迅速弥合,夜空复归沉闷的墨色。怀中的幽冥玉佩,那一点微热并未随着流星的消逝而冷却,反而像是被注入了某种能量,变得持续而清晰,坚定不移地指向东南。
“东南……”刑天低声自语,目光锐利如他鞘中的古刃。那里,是郢都的东南城区,相较于城西的贫瘠和城北的权贵云集,东南区域多是富商巨贾的宅邸、仓库以及一些不那么显赫却底蕴深厚的世家宗祠,鱼龙混杂,水波之下暗流涌动。端阳郡主“不太平”的提醒,刘明远郡守暧昧不明的拖延,此刻都与这玉佩的指向、这异常的天象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草棚内的救治仍在紧张有序地进行。墨漓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医者的角色中,指挥若定,施针用药,神情专注而平和,仿佛外界的纷扰、郡主的驾临、郡守的算计,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眼前病人的脉搏与呼吸才是真实。但刑天注意到,她在为一个剧烈咳嗽的孩童捻入银针时,指尖的力道精准无误,眼神却有那么一刹那的飘远,恰好是东南方向。
她定然也感知到了什么。刑天心想。这位墨漓先生,远非寻常游方道士那么简单,其修为、其见识,尤其是对某些“非常”事物的敏感,恐怕还在自己之上。只是她选择以医术入世,将更深层的东西掩藏在了济世救人的表象之下。
“仙姑,药……药熬好了!”一个学徒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罐过来。
墨漓收回思绪,轻轻点头,亲自接过,试了试温度,然后小心地喂给那孩童。药汁苦涩,孩童皱着小脸,但在墨漓温和的安抚下,还是乖乖咽了下去。周围等待的民众,看着这一幕,眼中充满了希望与感激。这草棚,在这瘟疫横行的恐怖夜晚,俨然成了他们唯一的庇护所和灯塔。
时间在药香和偶尔的呻吟、咳嗽声中流逝。夜渐深,一些病情稳定的病患在学徒的安排下,于草棚角落铺开的草席上沉沉睡去。帮忙的民众也轮换着休息,只有墨漓和几个核心学徒依旧忙碌。
刑天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像,静静守护着这片脆弱的安宁。他的感官提升到极致,不仅警惕着可能来自外界的威胁,更细细体会着周遭气息的每一丝变化。除了瘟疫带来的病气、草药的辛香、人们的疲惫与希望,还有一种极其隐晦、却无法忽视的“异物”感,如同清澈溪水下潜藏的滑腻暗礁,源自东南,并且……似乎在缓慢地增强。
这不是妖气,也非纯粹的阴邪,更像是一种……被精心掩盖的、扭曲的波动。
“阿飞,”刑天在心中默问,“这感觉,你可熟悉?”
心底印记沉默了片刻,传来阿飞有些凝重的声音:“有点……像是某种被强行改动的‘地脉’或者‘阵枢’散发出的杂音,但又不太一样。妈的,这郢都城底下,难道被人动了手脚?而且这手法,透着一股子邪性,不是玄门正宗的路子。”
“改动地脉?”刑天眼神一凛。能动摇一地根基的手段,绝非小事,往往伴随着巨大的图谋甚至灾难。“可能与瘟疫有关?”
“不好说。但地脉紊乱,必然影响一地生灵的气运和健康。若有人刻意为之,制造瘟疫也并非不可能。只是……代价太大,动静也太大,一般疯子都不会这么干。”阿飞的声音带着疑惑。
就在这时,草棚外传来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刑天瞬间警觉,手已按上了刀柄。来人是两个穿着普通布衣、但行动间透着精干之气的汉子,他们并未靠近草棚,而是在远处对刑天打了个特殊的手势。
是石猛将军留下的暗哨。刑天认了出来,悄然迎了上去。
“刑壮士,”其中一人压低声音,“将军让我们传话,郡守府那边……刘明远态度含糊,推说需与同僚商议,短期内恐难指望官府大力推行墨漓先生的防疫之策。”
刑天并不意外,点了点头。
另一人接着道:“另外,将军派人留意了东南城区,尤其是几家大商号和几处废弃的旧宅,暂时未发现大规模异常调动或聚集。但兄弟们都感觉,那边的气氛……有点说不出的压抑,夜里狗叫都少了很多。”
“知道了。告诉将军,这边暂无大碍。东南方向,确有异常,我会留意。”刑天沉声道。
两人拱手,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信息汇总,指向愈发明确。郡守府的消极,东南城区的异样,玉佩的感应,流星的警示,还有端阳郡主那意味深长的话语……这一切,都像是一张正在收紧的网。
刑天回到草棚边,见墨漓刚好诊治完一批病人,正用清水净手。她抬起头,看向刑天,目光平静如水,却仿佛能洞悉一切。
“东南有异?”她轻声问,语气不是疑问,而是确认。
刑天颔首:“气息隐晦,但确实存在。玉佩感应强烈。恐非天灾,实乃人祸。”
墨漓擦干手,望向东南方向的夜空,那里此刻漆黑一片,连星光都似乎被吞噬了。“瘟疫之源,或在于彼。然百姓何辜,受此荼毒。”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悲悯,但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的决意,“眼下,仍需先稳住此间病情。疫气若与那异气勾结,恐生更大变故。”
“我明白。”刑天道,“此间安危,有我。”
墨漓微微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又走向下一个等待救治的病人。她的背影在灯火下显得有些单薄,却承载着无数人的希望。
子夜时分,草棚内大部分病患都已用过药,沉沉睡去,只有少数重症还需时刻观察。忙碌了大半夜的学徒们也终于得以喘息,东倒西歪地靠在墙边打盹。墨漓也略显疲惫,坐在一张简陋的木凳上,闭目养神,调息恢复精力。
整个草棚区域,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药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远处传来的零星更梆声。
刑天依旧保持着警戒。他的目光扫过沉睡的人们,扫过疲惫的墨漓,最后再次落向东南。那种诡异的“异物”感,在夜深人静之时,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那波动中夹杂着一丝……贪婪的吸吮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汲取着这座城市的生机。
不能再等下去了。
刑天心中做出决定。他需要去东南方向亲自探查一番。留在这里被动等待,绝非良策。他走到墨漓身边,低声道:“先生,我需离开片刻,去东南方向查看究竟。”
墨漓睁开眼,眼中并无睡意,清澈依旧。“小心。那异气能扭曲感知,恐有迷障幻术之险。”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递给刑天,“此乃‘清心辟瘴丹’,含服可守灵台清明,抵御寻常邪秽瘴气。”
刑天接过,入手温润,知道不是凡品,郑重收好:“多谢先生。”
“若有发现,勿要轻易涉险,回来再从长计议。”墨漓叮嘱道。
刑天点头,不再耽搁。他身形一闪,如同鬼魅般融入夜色,几个起落,便已远离草棚,朝着玉佩指引的东南方向疾行而去。
郢都的夜晚,实行宵禁,长街之上空无一人,只有巡逻兵丁的脚步声和灯笼的光影偶尔划过。刑天避开主干道,专走小巷屋檐,身法快如闪电,悄无声息。越是靠近东南城区,怀中的幽冥玉佩就越是灼热,那诡异的波动也越发明显。
他停在一处较高的屋脊阴影下,凝神望去。东南城区大片区域笼罩在黑暗中,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多是大户人家门前的灯笼或是更夫巡夜的微光。但在他的感知中,那片区域的“上空”,仿佛凝聚着一层无形的、扭曲的薄纱,让星光月色都显得朦胧而不真实。薄纱之下,则是一种深沉的、令人不安的悸动。
玉佩感应的核心,指向那片黑暗中最沉寂、似乎毫无生机的一片区域——那似乎是……陈氏废园的方向?
刑天对郢都并不熟悉,但白日里听民众闲聊,隐约记得东南有一处占地颇广的荒废园邸,原是前朝一位陈姓大官的别业,后来家族败落,园子也荒废多年,据说不太干净,寻常百姓夜晚都绕道而行。
难道问题就出在那座废园里?
他正凝神观察,忽然,眼角余光瞥见远处巷口,似乎有黑影一闪而过,动作极快,且……带着一种与这寂静夜晚格格不入的阴冷气息。那不是更夫,也不是巡逻兵丁!
刑天心中一动,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那黑影似乎对地形极为熟悉,在蛛网般的小巷中穿梭,方向赫然也是陈氏废园!
跟踪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那黑影突然在一堵高大的、爬满枯藤的院墙外停下。院墙后,便是那片死寂的废园。黑影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然后竟如同没有实体一般,直接融入了墙壁,消失不见!
不是穿墙术,更像是……某种借助阴影或者特殊媒介的遁法!
刑天屏息凝神,靠近那处院墙。墙壁是实心的青砖,并无门户。他伸手触摸,触感冰凉粗糙,并无异常。但当他运转内力,细心感知时,却能察觉到墙壁上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与那诡异波动同源的能量痕迹。
这里果然有古怪!而且,刚刚进去的那个黑影,绝非善类!
刑天没有贸然尝试进入。墨漓的提醒在耳边回响,这异气能扭曲感知,恐有迷障。他绕着废园的外围,开始谨慎地探查。
废园占地极大,院墙高耸,许多地方已经坍塌,露出里面荒草丛生、断壁残垣的景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刑天选择了几处可能潜入的点,但每一次,当他试图靠近时,怀中的幽冥玉佩都会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感,示警危险。同时,他也能隐约感觉到,废园周围似乎布设着某种无形的警戒结界,一旦触碰,很可能打草惊蛇。
他就像一头谨慎的猎豹,在猎物巢穴外围逡巡,寻找着最佳的切入时机和破绽。
就在他潜伏在一棵靠近废园边缘的老槐树阴影下,仔细观察一面看似破损严重的院墙时,异变陡生!
废园深处,毫无征兆地,猛地传来一声极其短暂、却尖锐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紧接着,是一声压抑的、充满痛苦的闷哼!
随即,一切又归于死寂,仿佛刚才的声音只是幻觉。
但刑天可以肯定,那不是幻觉!园内有人交手!而且很快分出了胜负(或者生死)!
他精神高度集中,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片刻后,废园深处,一点幽绿色的光芒一闪而逝,如同鬼火,然后彻底熄灭。
几乎在那绿光熄灭的同时,刑天怀中的幽冥玉佩,那股指向东南的灼热感,骤然减弱了大半!连带着笼罩在废园上空那无形的扭曲薄纱,也似乎淡去了不少!
怎么回事?里面的东西被破坏了?还是……被转移了?
刑天心中疑窦丛生。他决定不再等待,必须趁此机会进去一探究竟!他选中了那面破损的院墙,那里结界的气息最为微弱。
然而,就在他身形欲动未动之际,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着废园正门方向而来。
刑天立刻收敛所有气息,将自己彻底隐藏于槐树的浓密阴影中。
只见月光下,一个身影缓缓行来。那人穿着一身暗紫色的锦袍,身形挺拔,步履从容,脸上……竟然戴着一副毫无表情的纯白面具!在清冷的月光下,那面具显得格外诡异。
面具人径直走到废园那扇锈迹斑斑、紧闭的正门前,并未推门,而是伸出手,指尖在门环上某个不起眼的纹路处轻轻一点。
“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沉重的木门竟自行向内滑开一道缝隙,刚好容一人通过。面具人闪身而入,木门随即无声关闭。
刑天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面具人……他身上的气息,竟然让他怀中的鸦纹匕,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共鸣!虽然远不如端阳郡主认出匕首时那般明显,但这感觉绝不会错!
这面具人,与玄天卫有关?或者……与这柄匕首的来历有关?
废园之内,刚刚发生了搏杀,现在又进去了一个神秘的面具人……里面的水,比想象的还要深!
刑天不再犹豫,他知道,机会稍纵即逝。他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下槐树,朝着那面破损的院墙,电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