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粘稠，浓得化不开，沉沉压在刑天和墨漓的肩头。那半袋陈米，死沉死沉，像一块冰冷的墓碑，硌在刑天火烧火燎的胸口。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肋下那道狰狞的裂口，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铁钩在里面搅动，撕扯着仅存的筋肉。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破烂的里衣，紧贴在皮肤上，又被夜风吹得冰凉，激得他牙关都在打颤。
墨漓在他身侧，一只手死死搀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紧攥着那袋救命粮。她的脚步同样虚浮，脸色在熹微的晨光里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方才药翻守卒、翻墙越脊的短暂爆发，几乎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此刻，她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刑天身上，集中在那袋米上，支撑着两人在尸骸枕藉的古道上，一步步挪向那座孤零零的破庙。
刑天的头垂着，视野里一片昏黑，只有脚下踩碎枯骨的轻微“咔嚓”声，以及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可在这片混沌的黑暗深处，另一种声音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耳——鸦鸣。
不是一只，是无数只！凄厉、尖锐、带着金属刮擦般的恶意，在他颅骨内疯狂地鼓噪、盘旋。每一次振翅，都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脑髓。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后颈那块灼热的印记里钻出来的，带着阴湿的腐气，直透灵魂。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弥漫，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痛楚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鸦鸣。
“玄天泣血…九幽门开…”
低语声再次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近，更清晰，仿佛就贴着他的耳廓，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感。这一次，他甚至能“看”到——那并非真实景象，而是烙印在精神上的幻影——一座巨大、扭曲的黑色祭坛，在无边无际的虚无中沉浮。祭坛上刻满了他无法理解的、流淌着暗红光泽的符文，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邪恶与死寂。祭坛中央，似乎有一道无形的裂隙正在缓缓张开，透出比深渊更幽暗的光。
“呃…啊…”刑天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身体猛地一晃，差点栽倒。
“刑天！”墨漓惊呼，用尽全身力气撑住他。她的手指冰凉，触到他滚烫的皮肤时，刑天能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撑住…就快到了…看到庙门了…”
刑天勉强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破庙那歪斜的门框如同地狱的入口。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被墨漓半拖半拽地弄了进去。一踏入那腐朽的门槛，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向前扑倒。墨漓被他带得一个趔趄，却死死护住怀里的米袋，任由自己摔在冰冷的地上。
“米…米…”刑天伏在满是灰尘和蛛网的泥地上，肋骨处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他艰难地伸出手，摸索着，直到指尖触到那粗糙的麻袋，才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
墨漓顾不上自己摔得生疼，挣扎着爬起，扑到刑天身边。“别动！千万别动！”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颤抖着去检查他肋下的伤口。借着破庙残窗透入的微光，她看到那被粗布草草包扎的地方，又有深色的血渍在缓慢洇开，比之前更浓，更暗。更让她心惊的是，刑天后颈处，那片鸦羽状的暗色印记，似乎又扩大了一圈，边缘隐隐泛着不祥的幽光，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
“药…药粉…”墨漓手忙脚乱地翻找自己那个同样破旧的小布包，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止血的草药粉末。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刑天伤口上被血浸透的布条，那翻卷的皮肉和渗出的黑血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她强忍着，将所剩无几的药粉尽数抖落在伤口上。
刑天身体猛地一抽，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暂时压过了那恼人的鸦鸣。他大口喘息着，汗水混着血污从额角滑落。
“忍一忍…马上就好…”墨漓的声音抖得厉害，她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内衬，重新为他包扎。动作尽可能轻柔，却依旧引得刑天肌肉紧绷，牙关紧咬。
包扎完毕，墨漓已是精疲力竭，眼前阵阵发黑。她靠着冰冷的土墙喘息片刻，目光落在角落那半袋陈米上。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她眼中闪过一丝近乎偏执的亮光，挣扎着起身，在破庙角落里找到一个半边豁口的破瓦罐。她抓了几把米，又踉跄着走到庙外，在积着污水的石臼里舀了些浑浊的水。
破庙中央，几块焦黑的木炭还残留着一点余温。墨漓将它们拢在一起，又费力地折断几根腐朽的窗棂木条架上去。她掏出火折子，吹了又吹，微弱的火星在潮湿的木头上艰难地舔舐着，好半天才腾起一缕细小的青烟。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吹着气，浓烟呛得她眼泪直流，却不敢停歇。
终于，一小簇微弱的火苗蹿了起来，贪婪地吞噬着干燥的木屑。墨漓赶紧将破瓦罐架上去。浑浊的水，混杂着泥沙和少量稗子的陈米，在瓦罐里慢慢翻滚。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霉味和尘土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这气味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刺鼻，但在此刻，却成了世间最诱人的香气。
刑天蜷缩在火堆旁，身体因为疼痛和高热而微微痉挛。那微弱的暖意透过冰冷的空气传来，瓦罐里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是一剂微弱的安神药。他紧闭着眼，鸦鸣声似乎被这人间烟火暂时驱散了一些，只剩下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意识开始模糊，沉向一片粘稠的黑暗。
然而，那黑暗并非安宁。祭坛的幻影再次浮现，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庞大。那上面流淌的暗红符文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蠕动着。祭坛中央的裂隙，如同巨兽缓缓睁开的独眼，透出吞噬一切的幽光。一股难以抗拒的吸力从裂隙中传来，拉扯着他的意识，要将他拖入那永恒的冰冷与死寂。
“来…归来…”不再是低语，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召唤，带着无法言喻的诱惑与威严。
“不…”刑天在昏沉中无意识地挣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呓语。
就在这时，一阵粗暴的喧哗声由远及近，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打破了破庙里艰难维持的脆弱平静。
“搜！给老子仔细搜！挨个破屋烂庙，一个角落都别放过！敢偷老子的粮，活腻歪了！”一个尖利而跋扈的声音在庙门外炸响，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棍棒敲打墙壁的砰砰声。
墨漓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手中的木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猛地扑到刑天身边，想把他拖到神龛后面更深的阴影里，可刑天沉重的身体让她根本挪不动分毫。
“砰！”本就摇摇欲坠的庙门被一脚踹开，腐朽的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呻吟。刺目的天光涌了进来，照亮了飞舞的尘埃。
当先冲进来的是个獐头鼠目的干瘦汉子，正是昨夜在义仓外与里正密谋的那个心腹。他身后跟着五六个手持棍棒、面相凶狠的泼皮。最后踱步进来的，正是昨夜那个肥头大耳、穿着绸缎袍子的里正。他腆着肚子，绿豆小眼里射出阴鸷的光，像毒蛇般扫视着破庙的每一个角落。
“里正老爷，您看！”那干瘦汉子眼尖，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那半袋敞口的陈米，以及架在火堆上冒着热气的破瓦罐。他指着米袋，声音尖得刺耳，“就是咱们仓里的米！这霉味，错不了！”
里正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先是死死钉在那半袋米上，随即缓缓移向蜷缩在地、人事不省的刑天，最后落在挡在刑天身前、浑身紧绷如拉满弓弦的墨漓身上。他脸上肥肉抖动，挤出一个令人作呕的狞笑。
“好啊！胆子不小！”里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偷粮偷到老子头上了？还他妈装死？”他一步步逼近，沉重的脚步踏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发出闷响。“说！还有没有同伙？偷的粮藏哪儿了？敢耍花样，老子把你们剁碎了喂狗！”
墨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张开双臂，死死护住身后的刑天，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看到里正那双贪婪而残忍的眼睛，看到他身后那些泼皮狞笑着举起的棍棒，看到角落里那半袋他们用命换来的、此刻却成了催命符的陈米……
就在这时，蜷缩在地的刑天，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里正正走到近前，居高临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墨漓脸上：“哑巴了？还是想……”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地上的“死人”，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那不是人的眼睛。瞳孔深处，一点幽暗的红芒骤然亮起，如同地狱深处燃起的鬼火，冰冷、死寂，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情感。那红光迅速扩散，瞬间吞噬了整个眼白，将一双眸子彻底染成了妖异的赤色！
“嗬……”一声非人的、仿佛从九幽黄泉最底层挤出来的嘶哑低吼，从刑天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里正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他脸上的肥肉剧烈地颤抖起来，绿豆小眼瞪得滚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想后退，想尖叫，想命令手下冲上去，但一切都太晚了。
那双赤红的眼睛锁定了他。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在墨漓惊恐到极致的瞳孔倒影中，在那些泼皮们呆滞的目光里，刑天的身体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鬼魅般的速度从地上弹起！没有借力，没有蓄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猛地扯动。
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
一只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如同铁钳般，精准、冷酷地扼住了里正那肥硕油腻的脖颈！
“咔！”
一声清脆得令人头皮炸裂的骨裂声，在死寂的破庙里骤然响起，盖过了瓦罐里米粥翻滚的咕嘟声。
里正脸上的惊骇彻底定格。他凸出的眼球里还残留着对那妖异红光的恐惧，肥硕的身体猛地一挺，随即像一滩烂泥般软了下去。颈骨被瞬间捏碎，断绝了所有生机。
鲜血，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鲜血，如同失控的喷泉，从里正扭曲断裂的脖颈处狂飙而出！猩红的液体呈扇面状猛烈喷溅，溅在刑天苍白如纸的脸上，溅在他褴褛的衣衫上，溅在近在咫尺、完全呆滞的墨漓脸上、身上，也星星点点地洒落在火堆旁那半袋陈米上，将灰黄的米粒染成刺目的红。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啊——！！！”那个獐头鼠目的干瘦汉子第一个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尖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连滚带爬地向后猛退，撞倒了身后一个同样吓傻的泼皮。
“鬼！鬼啊！”
“杀…杀人了！”
“里正老爷…死了！”
剩下的泼皮如梦初醒，惊恐的喊叫声瞬间炸开。他们看着刑天脸上、手上淋漓的鲜血，看着那双在血污映衬下更显妖异的赤红眼眸，看着里正那具还在微微抽搐、脖颈以一个诡异角度歪斜的尸体，巨大的恐惧彻底摧毁了他们的凶悍。不知是谁先带的头，这群人丢下棍棒，如同见了鬼魅般，哭爹喊娘、屁滚尿流地转身就逃，争先恐后地挤出破庙的门，眨眼间就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回荡在古道上的凄厉惨叫。
破庙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剩下瓦罐里米粥翻滚的咕嘟声，以及鲜血滴落在地的“嗒…嗒…”轻响。
刑天僵立着，右手还保持着扼杀的姿势，五指微微张开，上面沾满了粘稠温热的血液。他脸上的血珠沿着下颌滑落，滴在胸前。那双赤红的眼眸，如同燃烧的炭火，在昏暗的光线下妖异无比。
墨漓瘫坐在地，脸上、手上、衣襟上全是喷溅的鲜血。她仰着头，死死盯着刑天，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那双赤红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她熟悉的刑天，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冰冷的杀戮欲望。
刑天眼中的赤红，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妖异的红光褪去，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茫然和空洞。他像是刚从一场最深沉的噩梦中惊醒，眼神涣散地转动着，最终落在了自己那只沾满鲜血的手上。
温热的、粘稠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正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滴落。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看到了脚下——里正那具肥硕的尸体以极其扭曲的姿势瘫在那里，头颅歪向一边，断裂的颈骨刺破皮肤，露出白森森的茬口，汩汩的鲜血还在不断涌出，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滩不断扩大的、刺目的猩红。
“呃…啊…”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抽气声从刑天喉咙里挤出来。他像是被那滩血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
他抬起头，视线撞上了墨漓的眼睛。
那双总是清澈、带着关切和忧虑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惊恐和陌生。她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完全陌生的怪物。她脸上的血点，像一朵朵狰狞的红梅，刺得刑天眼睛生疼。
“墨…漓…”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墨漓猛地一颤，像是被他的声音惊醒，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如同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了刑天的心脏。
他做了什么？
他…杀了人？拧断了…里正的脖子？
那喷溅的鲜血…那瞬间断绝生机的触感…那妖异的红光…那黑暗祭坛的召唤…
“不…不是我…”刑天喃喃着，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沾满鲜血的双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食道。
就在这时，那沉寂了片刻的邪异低语，再次在他脑海最深处响起。不再是模糊的召唤，不再是蛊惑的引诱，而是变成了一声清晰无比、充满了得意与嘲讽的——
“桀桀桀…”
如同夜枭的怪笑，冰冷、尖锐，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残忍快意。
“玄天泣血，九幽门开…”
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魔力，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狠狠凿进刑天混乱不堪的意识深处。他猛地捂住耳朵，但那笑声和低语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自己的颅骨里，从他后颈那片灼热搏动的鸦纹印记中迸发出来，无孔不入。
“闭嘴！闭嘴！”刑天嘶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狂怒和无法摆脱的恐惧。他踉跄着，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尚未平息的伤痛而摇摇欲坠。
墨漓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看着他脸上混合着血污的扭曲表情，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茫然，堵在喉咙口的惊叫终于冲破了束缚，化作一声凄厉的哭喊：“刑天——！”
这一声哭喊，如同惊雷，劈开了刑天混乱的意识。他动作一僵，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再次看向墨漓。
她脸上惊恐依旧，泪水混着血污冲刷而下，留下道道肮脏的痕迹。但那双眼睛里，除了恐惧，似乎还多了一丝更复杂的东西——一种近乎崩溃的悲伤，一种难以置信的痛楚，一种看着他坠入深渊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破庙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陈米霉味和瓦罐里焦糊的粥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地狱般的气息。里正尸体下的血泊还在缓慢地扩大，边缘已经快要触碰到那半袋染血的陈米。火堆里的木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火光跳跃，映照着刑天惨白的脸和墨漓泪痕斑驳的脸，也映照着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和满目狼藉。
邪兵的低语在狞笑中渐渐隐去，留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比死亡更沉重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