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会议室连接切断的瞬间，医疗舱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陈默站在原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苏清雪那句石破天惊的誓言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砸得他心神俱震。前世赵天雄……她记得，她果然记得，而且似乎记得比他更深刻、更痛苦，甚至可能洞悉了他所不知道的、导致悲剧的关键。
医疗舱内恒温恒湿，但陈默却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他缓缓走到控制台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金属表面，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刚才争论的每一个细节。苏清雪苍白的面容、急促的呼吸、监护仪的警报声，还有那句未说完的话，像一把把钥匙，正在开启一扇他从未想过存在的门。他想起刚才争论时，苏清雪那双总是冰封的眼眸中闪过的，除了执拗，似乎还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哀恸。那不是单纯的意见不合，那更像是一种……明知前方是悬崖，却无法阻止所爱之人往前走的无力与恐慌。
就在这时，加密通讯器再次闪烁，是林薇的私人线路。陈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接通了通讯。
陈总，林薇的声音传来，少了之前的急切，多了几分斟酌和谨慎，苏小姐她……还好吗？我刚才似乎听到一些……争论。 她显然察觉到了会议最后那不寻常的气氛和突然的中断。作为技术负责人，她很少直接介入战略决策，但这次的情况显然非同寻常。
陈默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依旧透过观察窗，落在苏清雪苍白的脸上。她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但眉头依然紧锁，仿佛在睡梦中也在与什么抗争。数据收到了。宇宙背景辐射……这个发现确实诡异。你继续跟进，我需要知道这种关联性到底意味着什么。
明白。我已经联系了瑞士联邦理工学院和加州理工的几位专家，他们会协助进行交叉分析。林薇顿了顿，似乎在犹豫，但最终还是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洞察的敏锐，陈总，关于战略分歧……我知道我的立场不该多言，但作为旁观者，尤其是分析了大量数据之后……我有个感觉，不知道对不对。
陈默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控制台上敲击着，示意她继续。窗外的天色正在逐渐变亮，但医疗舱内依然被人工光源笼罩，形成一种时空错位的感觉。
苏总她……林薇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她提出镜影行动时的状态，那种不顾一切的坚持……不太像单纯的战术博弈，更像是在……赎罪。或者说，是在拼命弥补一个她认为必须弥补的错误。她的方案虽然极端冒险，但给我的感觉，不像是盲目的赌博，反而像是……针对某个她隐约知晓、甚至可能亲身经历过的、敌人系统中的一个致命漏洞或者运行规律，在进行一次精准的、哪怕代价巨大的试探。
林薇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您知道，在代码分析中，有时候最有效的攻击不是正面突破，而是找到一个看似微不足道但直达核心的入口。苏总的提议，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而且……她犹豫了一下，根据我对她生理数据的间接监测，尤其是在她进行某些或情绪剧烈波动时，她的神经电活动和部分激素水平会出现极其异常、甚至违背现有生理学模型的峰值。这不像是在，更像是在……某种反噬。
赎罪……漏洞……承受反噬……陈默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林薇的话像是一根根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因苏清雪失言而本就震荡的心湖。怒火，在那石破天惊的真相面前本就已摇摇欲坠，此刻更是迅速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震惊、困惑、愧疚和一丝隐隐心痛的探究欲。如果林薇的推测是真的，那么苏清雪不仅仅是在提出一个战术，她可能是在用自己作为探测器，甚至是以自身为诱饵，去验证一个用巨大代价换来的猜想。
他想起了更多细节。想起她重生初见他时，看到离婚协议那一刻冰封面具下转瞬即逝的、如同冰川崩裂般的骇然与慌乱，那不仅仅是情感上的冲击，更像是一种计划被打乱的惊恐；想起她深夜蜷缩在角落，抱着他的旧外套哭到浑身颤抖的脆弱，那哭声里是否也包含着对无法改变命运的绝望？想起她一次次看似笨拙却异常执拗的靠近、试探和默默守护，甚至不惜与家族决裂，那是否是她在他不知道的战场上，独自为他清扫障碍？想起她为他挡下子弹时那决绝得没有丝毫犹豫的眼神，那是否是一种下意识的、超越生死的守护本能？想起她昏迷前，用尽最后力气在他脑中炸响的、那声撕心裂肺的警告……以及，那份触目惊心的、显示她基因链崩溃、端粒加速损耗的诊断书。这一切，难道都是和的具象化表现？
所有这些碎片，原本被他归因于今生的纠葛和她难以捉摸的性格，此刻在与前世记忆赎罪已知漏洞承受反噬这些词语串联起来后，仿佛被一道惨白的光照亮，呈现出一种令人心碎的全新解读。她是不是……从重生那一刻起，就背负着比他更沉重的负担？她是不是一直在试图修正一条她亲眼见证过的、通往毁灭的轨迹？而那个轨迹的某个关键转折点，或许就与赵天雄、与他的保守决策有关？所以她才会如此激烈地反对水滴计划，因为她知道那是一条看似安全实则必死的绝路？而她提出的，看似疯狂，却可能是她基于前世血淋淋的教训，所能找到的、唯一可能撕开K防御体系的生门？甚至，这个本身，就是她计划中必须由他来执行、而她来承担最重后果的一环？
这个推断让陈默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悸，胃部一阵紧缩。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之前的坚持、他的愤怒、他的理性分析，在她眼中，岂不是如同一个即将重蹈覆辙的傻瓜在固执己见？而她，是在用自己不断衰弱的生命，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拉住他，甚至不惜被他误解、与他冲突？想到自己曾用那么冰冷的语气质疑她的动机，陈默感到一阵尖锐的自责。
陈总？林薇的声音将他从翻腾的思绪中拉回。
陈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深沉的决断。他需要知道真相，需要知道苏清雪到底在承受什么，需要知道她那些看似疯狂的行为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逻辑和代价。他不能再停留在猜测和反思的层面，他必须拿到确凿的证据。林薇，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底下涌动的是截然不同的暗流，交给你一个绝对保密的任务。优先级最高，仅限你知我知。
您说。林薇的语气也严肃起来。
动用你所能动用的最高权限，调用‘暗河’系统的资源，绕过所有常规记录和可能存在的监控，秘密调查苏清雪近三年……不，近五年来所有的医疗记录。陈默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包括但不限于她在全球任何一家医疗机构，无论是公立、私立还是高度保密的生物实验室，所有的就诊记录、体检报告、基因测序数据、药物使用史、甚至是……任何与异常生理状态或特殊治疗相关的、未被正式记录的信息，包括地下黑市可能流通的、针对特殊体质的违禁药物或技术。重点是查找与神经活动异常、基因序列不稳定、端粒酶活性异常、细胞分裂周期紊乱、以及任何无法用现有医学解释的身体指标变化相关的数据。特别注意是否有反复出现的、原因不明的内脏衰竭征兆或大脑皮层异常放电记录。
陈默的指令清晰而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切。他要知道，她为了、为了对抗K、或者说为了修正那个她所知的前世结局，究竟付出了怎样的具体代价。这些记录，或许能拼凑出她疯狂行动背后的真实逻辑，以及她那句必要代价背后，残酷的物理真相。他甚至怀疑，苏清雪可能一直在默默接受某种极其危险的、延缓或对抗其身体崩溃的 experimental 治疗。
林薇在通讯那头明显停顿了一下，呼吸似乎都凝滞了瞬间。这个任务的敏感性和侵入性不言而喻。调查同盟核心成员，尤其是苏清雪这样身份的人的绝对隐私，这违背了她一贯的原则，也触及了法律的灰色地带。系统是他们为应对极端情况准备的、游离在正常体系之外的秘密网络，动用它意味着事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但她能感受到陈默语气中的沉重、决心以及那份深藏的不安。明白。她最终简洁地回应，声音里带着一种承担重任的凝重，我会亲自处理，确保痕迹最小化。可能需要动用一些......非常规的渠道和‘清扫’程序。
尽快。陈默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我要知道她到底在经历什么，无论发现什么，直接向我汇报。
通讯切断后，医疗舱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各种仪器运行的低沉嗡鸣。他缓缓走到观察窗前，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冷的玻璃，仿佛能隔空感受到苏清雪那微弱的生命脉搏。脑海中，前世的模糊画面与今生的清晰场景以更汹涌的姿态交错闪现：前世葬礼上她模糊而疏离、仿佛刻意保持距离的身影，与今生她咳血时仍坚持部署任务、眼神执拗的倔强重叠；前世那条石沉大海、他只当是自言自语的诀别短信，别哭，不值得，与今生她昏迷前在他脑中响起的、充满恐慌与警告的凄厉呐喊交织；前世那个冰冷的、充满交易意味、被他视为人生失控起点的结婚纪念日，与今生她将其设为守护最私密信息密钥的沉重意义形成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前世眼盲心瞎，看不懂她深藏的情意。可直到现在，在串联起越来越多的线索后，他才惊恐地意识到，他可能连她是否怀有这一点，都从未真正看清过。他怨恨过她的冷漠，指责过她的缺席，却从未想过，那厚重冰层之下，埋葬的或许是比他最大胆的想象还要深沉、还要执着、也因此更加绝望的......爱。一种跨越了生死、背负着罪责与秘密、试图以一己之力逆转因果、哪怕被误解也要护他周全的、近乎悲壮的爱。她或许不是不爱，而是用了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甚至显得残酷的方式在爱。
而这个犹如晴天霹雳般的发现，偏偏发生在她生命烛火即将燃至尽头，在他亲眼目睹了她为阻止他触碰禁忌而付出的、那透支百年的惨烈代价之后。命运仿佛开了一个最残忍的玩笑，让他在即将彻底失去的时候，才隐约窥见那被重重迷雾掩盖的真相一角。这种迟来的领悟，带来的不是欣慰，而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和铺天盖地的悔恨。
清雪......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迷茫、沙哑和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祈求的颤抖，你到底......为我承受了多少？我们之间......到底错过了什么？那些我不知道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监护屏上那条代表她心跳的曲线，在微弱但顽强地起伏着，证明着她还在坚持。
他之前的愤怒和固执己见，在此刻看来是如此的可笑和可悲。它们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无尽痛悔、剥皮剜骨般的钝痛，以及某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偏执的探究欲和保护欲。他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前世的辜负与今生的迟钝，不知道如何才能填平横亘在两人之间、由误解、时间和巨大秘密造成的鸿沟。但他无比清晰地知道一件事——他绝不能，再让她独自背负这一切。他也绝不能，让眼前这盏因他（或许还有别的原因）而加速燃烧、直至油尽灯枯的灯，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熄灭在黎明之前。无论她隐瞒了什么，无论前世真相多么残酷，他都要知道，然后和她一起面对。
他需要答案。关于她的过去，关于他的前世，关于K的真相，关于他们之间那笔糊涂而沉重的账。而这一切的钥匙，似乎都紧握在这个沉睡的女人手中，藏在她那些即将被林薇调查的、隐秘的医疗记录里，藏在她未尽的呓语中，藏在那段他们都亲身经历却可能理解迥异、甚至记忆都可能存在偏差的过去里。
陈默在观察窗前站立了许久，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直到窗外的天色由墨蓝逐渐透出熹微的晨光，第一缕微光顽强地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挣扎着挤进这间被悲伤、决心和未解之谜笼罩的医疗舱，在苏清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一道极其清淡、却带着生命温度的光晕。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而他和破晓同盟，正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十字路口。苏清雪的失言、林薇的洞察以及刚刚启动的秘密调查，像几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不断扩大，终将改变一切的走向。
他轻轻地将整个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想要透过这层阻碍，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坚定不移的承诺。这一次，他在心里默念，目光如同经过淬火的钢铁，坚定而深沉，无论真相如何，无论前路多么艰难，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面对。等我弄清楚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