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座钟的余韵彻底融入店内的雪松香气之中,为这场交织着泪水的真相、存在的确认与未竟之问的茶会,画上了一个暂时的休止符。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红茶的温润香气、草莓的微甜,以及方才情绪激荡后特有的、淡淡的涩意。
神渡准起身的动作自然而决绝,没有丝毫拖沓或留恋。
他并未再多言,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的眼眸淡淡地扫过三人,便转身离开了休息区,重新走向店铺尽头那架暗红色的天鹅绒沙发——
他的王座。
他优雅地坐下,向后靠去,闭上眼睛,整个过程流畅而沉默,仿佛刚才那段涉及存在本质、足以撼动常人世界观的深刻对话,于他而言不过是漫长观测中一段微不足道、甚至略显枯燥的插曲,此刻已然归档封存。
水野姐妹对视一眼,立刻领会了神渡准那句“好好休息”的未尽之言。
凉子深吸一口气,转向久远寺有珠,语气尽量放得轻柔:
「有珠さん、二阶に私たちの部屋があります。ゆっくり休んでください。毛布も何でもありますので。」
(有珠小姐,二楼有我们的房间。请好好休息一下吧。毯子什么都有。)
有珠确实感到一阵强烈的、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疲惫感袭来,并非源于肉体,更多是精神层面经历巨大冲击和消耗后的虚脱。
她轻轻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倦容,并未拒绝这份好意。
在凉子和千鹤一左一右的小心陪同下,她缓缓站起身。
然而,就在她起身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阵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她,眼前的景象——
精致的茶具、温暖的光晕、水野姐妹关切的脸——
瞬间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剧烈地晃动、扭曲起来!
与此同时,一阵极其遥远却异常清晰的、令人牙酸的嘈杂噪音尖锐地刺入她的耳膜!
「うぅ……!!」
(唔……!!)
她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茶几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木质表面,才勉强稳住险些软倒的身形。
那噪音……
啊,那仿佛是一台老式拨盘电话正被疯狂摇动、发出歇斯底里忙音的声音!
久远寺家的洋馆客厅里也有一台老式拨盘电话——但那是真真正正的、属于她们那个时代的、沉甸甸的通讯工具。
而此刻脑海中响起的这个声音,却带着一种诡异的、不祥的活性,如果这声音有颜色,那一定是令人不安的、幽深的墨绿色!
紧接着,她的脑海里似乎又闪过另一个画面——
墨绿色的台球桌布,各色的台球在其上滚动、碰撞,划出一道道看似精准却暗含视觉欺骗的几何路线……
那是【谎言】最喜爱的把戏,用看似合理的轨迹导向必然的谬误。
「うーん……!!」
(唔呃……!!)
她闭紧双眼,抵抗着那阵恶心与恍惚。
「有珠さん?大丈夫ですか?顔色がとても悪いですよ!」
(有珠小姐?您没事吧?脸色非常难看啊!)
千鹤惊慌地扶住她的手臂,凉子也立刻上前搀住另一边。
有珠闭眼深吸了好几口气,那强烈的异样感来得迅猛,去得也突兀,几秒后便如同退潮般消散,仿佛只是大脑短暂的短路。
但她清晰地知道,那绝非错觉。那是盘踞在她魔力回路深处、【谎言】的残渣仍在负隅顽抗、试图侵蚀她感知的征兆。
神渡准说得没错,净化需要时间,且这个过程绝不会舒适。
「……ええ、大丈夫です。ただ、少し……気持ちが悪くなっただけです。」
(……嗯,没事。只是,有点……有点不舒服而已。)
她摇了摇头,声音略显虚弱,没有详细描述那可怕的幻觉。
「ゆっくり阶段を上りましょう。すぐ横についてますから。」
(我们慢慢上楼梯吧。我们就在旁边扶着您。)
凉子体贴地说道,语气充满了安抚。
就在这时,神渡准的声音从沙发方向平淡地传来,他并未睁眼,却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二阶に有珠のベッドを追加した。しばらくここで静养するがいい。长くはかからん、七日もすれば、お前は元の世界に戻れる。」
(我已经在二楼给有珠你加了一张床了。最近就在这边安心住下吧。不需要太久,七天之后你就可以回你们那个世界去了。)
有珠闻言,犹豫了一下,强忍着残留的不适感,转向沙发的方向,提出了一个想法:
「お言叶ですが、あなたは私を直接送り返すことはできないのですか?あなたも、水野凉子さんも、千鹤さんも、暂时、久远寺家の宅邸に来ていただけませんでしょうか?客室はありますし、私の管辖区域である西馆で……」
(恕我冒昧,您不能直接放我回去吗?您,还有水野凉子,千鹤,都可以暂时来久远寺家的宅邸,有客房,就住在我的辖区,也就是西馆内。)
她试图提供一个看似更优的解决方案,回到她熟悉的地盘或许能让她更有安全感。
「暂时はできない。」
(暂时不能。)
神渡准的回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他依旧闭着眼,声音冷澈。
「そのわずかな【谎言】の残滓は、既にお前の魔术回路と结合している。」
(那极少数谎言的残渣已经和你体内的魔术回路结合在一起了。)
「もし三咲市に戻れば、つまりお前たちの世界に戻れば、それは再びお前の体を媒介として世界との同化を试み、それを否定し、谎言へと涂り替え始めるだろう。」
(如果返回三咲市的话,也就是你们那个世界,他会开始透过你的身体开始再一次尝试与那个世界同化,并将其否定为谎言。)
「奴は确かに、お前たちの世界に仅かながらも『兴味』を持ってしまった。本体は闭じ込めたが、俺も暂时【谎言】の権能を使うつもりはない。奴は今、极めて不安定な状态だ。」
(它的确有那么一丝对你们的世界产生了兴趣,它的本体已经被关押,我暂时也不会去行使谎言的权能,它现在处于一个非常不稳定的状态。)
「七日は必须だ、久远寺有珠。」
(七天是必须的,久远寺有珠。)
他的解释清晰而冷酷,指出了最坏的可能性,断绝了她的念想。
久远寺有珠沉默了片刻,或许是身体的不适削弱了平时的谨慎,也或许是她对神渡准那深不可测的力量产生了某种探究欲,她问出了一个听起来有些僭越的问题:
「……あなたは原罪の支配者でありながら、七日もの时间が必要なのですか?」
(……您身为原罪的支配者,竟也需要七天的时间吗?)
这一问,可把旁边的水野姐妹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都白了。
这话听起来简直像是在质疑甚至嘲讽神渡准的能力不足!
但她们知道,有珠的语气里其实并没有丝毫挑衅,仅仅是感到意外和不解而已。
然而,神渡准并未动怒。
「话はそういう风には言わない」
(话不是这么说的。)
他甚至依旧保持着闭目养神的姿态,只是语气平淡地给出了更深层的解释:
「言叶通りの意味で排除するなら、一瞬で済む。だが、そうなればお前という存在は、确実に失われる」
(如果要字面意思上的拔除的话,一瞬间就可以,但是你这个人,绝对也就毁了。)
「例えるなら、一滴の墨が海に渗んだようなものだ。俺には、墨も海も一瞬で焼き払い、虚无に帰する力は确かにある」
(好比一滴墨水渗入海洋,我的确有力量将其在一瞬间全部烧干,墨水也好,海洋也罢,一瞬之间,湮灭化为虚无。)
「だが、この海から分子レベルに散らばった墨の一滴一滴を、他の水一滴にも伤を付けずに正确に掬い取るとなれば……」
(但如果要从这条大海里精准地捞取每一缕甚至是分子化的墨水,还不伤及大海本身的任何一滴其他的水……)
「その过程は遥かに复雑になる。俺が原罪の支配者とはいえ、原罪の力は俺の想像をも超える。一旦それが普通の人间、あるいはお前のような异世界の特异な存在に取り付くと……」
(其过程就会复杂许多,我虽是原罪的支配者,但是原罪的力量也远超我的想象,一旦它沾惹上了普通人,甚至是你这种另一个世界的的特殊存在……)
「故に时间は必须なのだ……何しろ【谎言】は原罪の中でも最も手に负えない问题児だ。今此刻も、お前の体内で俺と鬼ごっこをしているのだからな。」
(所以时间是必须的……毕竟【谎言】是所有原罪中最不听话的一个,到现在它还在你的体内和我玩躲猫猫呢。)
当然,神渡准并没有告诉久远寺有珠最深层次的原因——
那30%的人性如同一个漏洞,让他对原罪的绝对支配力出现了瑕疵。
若是圆满状态,进行这般精细的“打捞”作业,速度何止快上数倍,或许根本无需一夜,甚至从一开始,【谎言】就未必敢如此猖獗地脱离掌控。
但若是那般圆满状态下的他……
神渡准的思绪微微一顿。
那时的自己,又会是另一番模样,或许根本不会有如今的水野姐妹,不会有与九条阵、九条猛、国枝弘一等人的交集。
这正是另一种变量,另一条路线,另一种可能。
事已至此,不外如是。现状必须接受。
「……分かりました。では、この期间、お世话になります。」
(……明白了。那么,这段时间,就承您照顾了。)
久远寺有珠也是聪慧之人,听懂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明白自己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轻轻施了一礼,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平淡与克制,将那份不安深深藏起。
「ちゅうちゅう、ちゅうちゅう!」
(啾啾,啾啾!)
停在她肩头的知更鸟罗宾似乎感应到气氛缓和,又活跃起来,叫个不停。
「今はあまり騒がないで、ロビン。」
(现在就别太啰嗦了,罗宾。)
有珠轻声斥责道,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捏住了小鸟喙。
然而,罗宾被捏住了嘴,小小的眼睛里非但没有委屈,反而闪烁着一丝诡异的、陶醉般的光芒,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おお、my天使有珠様、どうかそのままお指で私を押さえ続けてください……!】
(哦哦哦my天使有珠小姐,请继续用您的手指按住我……)
有珠似乎能读懂它那点小心思,无奈地叹了口气。
「ぼん。」
(嘭。)
她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关节,对着罗宾的小脑袋极其轻柔地一敲。
可怜的知更鸟立刻眼睛变成蚊香状,再次四仰八叉地晕倒在她领口的绒线上,暂时消停了。
「さあ、久远寺さん、阶段に気をつけて……」
(好了,久远寺小姐,请小心楼梯……)
水野凉子下意识地用回了稍显客气的称呼,准备搀扶她上楼。
然而,漆黑的魔女却微微摇了摇头,主动缩短了距离:
「……有珠(ありす)……で、呼んでください」
(……叫我有珠……就好。)
水野姐妹同时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惊喜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水野千鹤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雀跃:
「は、はい……!有珠……ちゃん?」
(好、好的……!有珠……酱?)
有珠似乎对这个过于亲昵的称呼微微顿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反对,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ちゃん』はもういらないよ、仆を『有珠(ありす)』って呼んでくれればいいから」
(‘酱’就不用加了,称呼我‘有珠(Alice)’就可以了)
三人缓缓走向楼梯,互相搀扶着,步伐缓慢却安稳。
久远寺有珠的目光在踏上楼梯前,最后瞥了一眼沙发方向。
神渡准依旧如同凝固的雕像般坐在那里,双目紧闭,呼吸平稳得近乎虚无。
仿佛外界的一切声响、一切情绪、一切波动都已无法触及他分毫,彻底沉入了属于他自身的、无人能知的深邃境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