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店内,那关于「悖论」与「趣味」的惊人答案所带来的震撼余波尚未平息。
九条阵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认知冲击中,试图消化着神渡准那完全超越凡人伦理的、将「善行」视为「打捞星辰」的冰冷视角。
然而,就在这片沉寂之中,一种极其突兀、甚至连九条阵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情感,如同地下涌泉般,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
那并非恐惧,并非敬畏,也并非困惑。
而是……怜れみ(怜悯)。
一种身为朝生暮死的蜉蝣,却对永恒不朽、俯瞰万古的神明生出的荒谬绝伦的怜悯。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店内:
「そんなに…多くを知り、そんなに…多くを背负って…きっと、とてもお疲れでしょう。」
(知道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一定很累吧。)
话一出口,九条阵自己先愣住了。
他猛地收声,瞳孔微微收缩,仿佛被自己这大逆不道、甚至堪称亵渎的念头和话语惊呆了。
他怎么会……怎么敢对这样的存在产生「怜悯」这种情绪?
一旁的水野姐妹更是瞬间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听到了什么绝对不该听的话,吓得几乎要缩成一团。
店内空气仿佛彻底冻结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神渡准并没有动怒,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再次聚焦在九条阵身上。
他的表情依旧平淡,但在那极致的平淡之下,似乎有什么难以形容的东西正在无声地碎裂。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近乎叹息般的、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接过了九条阵的话:
「ああ、とても疲れた。」(是啊,很累。)
承认了。
他竟然……承认了!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比之前任何关于原罪和悖论的宏大论述都更加具有冲击力。
它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神渡准那永远平静无波的非人外壳,极其短暂地露出了其下或许存在的、一丝名为「疲惫」的痕迹。
九条阵彻底呆滞,大脑一片空白。水野姐妹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神渡准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的反应。
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看着某种无形的东西。
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
「お前は、人をどう见ている?九条阵よ。」
(你看人,是怎么样的?就你,九条阵。)
九条阵完全跟不上这跳跃的思维,茫然地摇了摇头:
「それは…どういう意味で?」
(这是…什么意思?)
神渡准平淡地回答:
「例えば、お前の同僚たち。彼らを、どう见ている?」
(比如,你的同事们。你看他们,是怎样的?)
九条阵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依循着本能,描述了他平日里与同事们接触时的印象:
「まあ…皆、それぞれ性格も违うし、长所も短所もある。いい奴もいれば、ちょっと苦手な奴もいる…でも、大体は、普通の善良な人たちだと思います。それぞれ家族もあり、生活があり…」
(嗯…大家都各有各的性格,有优点也有缺点。有相处得来的人,也有不太对付的…但大体上,我觉得都是普通的善良的人吧。各自有家庭,有生活…)
他的描述平凡而真实,是任何一个普通社会人都会有的视角。
神渡安静静地听着,既不赞同也不反驳。直到九条阵说完,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魔力:
「では、我が人をどう见ているか、知りたいか?」
(那么,想知道我是怎么看人的吗?)
嗡!!!!
九条阵的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一股强烈至极的不安甚至是恐惧如同冰水般瞬间涌遍全身!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拒绝,但喉咙却像是被扼住了一样,只能僵硬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
神渡准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的恐惧,只是轻轻抬起了自己的左手,西服的袖口垂落,露出了手腕。
他将袖口对准了九条阵。
「来い、近くに寄って、我が左の袖口を见よ。」
(来,贴近过来,看我的左袖口。)
「原罪の権能を,お前に一时的に顕现させよう。」
(原罪的权能,为你暂时展现一角。)
「私の窓、あなたのために一角を开けます。」
(我的视窗,为你打开一角。)
「试しに、我の视点で、人を见てみるがいい。」
(你试着,以我的视角,看人。)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诱惑与威严。
九条阵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知道这绝非凡人所能承受的景象,他知道这背后一定隐藏着足以令人疯狂的真相。
但一种更深沉的、无法克制的好奇与宿命感,推动着他。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身体向前倾去,眼睛紧张地聚焦在那看似空无一物的袖口深处。
下一刻——
他的意识仿佛被猛地拽入了一个无边无际、光怪陆离的漩涡!
首先,他看到了「自己」。
一个穿着警服、眉头紧锁、疲惫而坚定的九条阵警部(警部九条阵)。
但紧接着,无数个「自己」如同镜子的碎片般迸发出来!
穿着消防服在火海中逆行的九条真(消防员九条真)!
在柏青哥店双眼通红、面目扭曲的赌け事に狂う九条阵(赌徒九条阵)!
蜷缩在纸箱里、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ホームレスの九条阵(流浪汉九条阵)!
手持利刃、眼神疯狂、脚下躺着尸体的杀人鬼の九条阵(杀人魔九条阵)!
从高楼一跃而下、身影决绝的自杀者たる九条阵(自杀者九条阵)!
在病房里对着墙壁喃喃自语的精神疾患の九条阵(精神病人九条阵)!
在画布前挥洒色彩、眼神炽热的画家の九条阵(画家九条阵)!
无数个他!无数种可能!无数段人生!
每一个都是真实的「可能性」,每一个都是「九条阵」!
现在的他,这个身为警官、有着妻儿家庭的九条阵,只不过是——
【无数の変数が重なり合い、偶然にも现在という结果を産み出したただ一つの可能性に过ぎない】
(无数的变量叠加之后,偶然孕育出的现在这一结果罢了)!
这恐怖的认知几乎瞬间冲垮他的理智!
然而,这还远远不是结束。视角猛地拉远,他看到了更多的人,陌生人。
他看到一个年轻人。
「一日目は音楽家」(第一天当了音乐家),才华横溢,眼神清澈;
「二日目は杀人鬼」(第二天成了杀人魔),满手鲜血,面目狰狞;
「三日目は灾害救援の英雄」(第三天成了抗灾英雄),舍生忘死,光芒万丈;
「四日目は热心な伝道师」(第四天成了传教士),虔诚布道,感化众人;
「五日目は色欲にまみれた嫖客」(第五天成了色欲满盈的嫖客),纵情声色,堕落不堪;
「六日目は风雨の中で他人を助けるボランティア」(第六天成了在风雨中帮助他人的志愿者),浑身湿透,笑容温暖;
「七日目は自ら命を絶つ者」(第七天成为了自杀者),孤独地走向终结……
全部!都是!同一个人!
在同一条时间线上,因着无数细微的、宏大的、已知的、未知的变量扰动,所呈现出的无数种截然不同的、甚至完全矛盾的存在形态!
「こんなもの…どうやって善悪を见分けるというのだ!?」
(这样的人…何以辨其善恶!?)
九条阵的灵魂在无声地尖叫。
而神渡准那冰冷平静的声音,如同来自宇宙深处般,在他几乎崩溃的意识中响起:
「だが、これが人间だ。」(可这才是人。)
这仅仅是一瞬,是原罪君王那浩瀚无边的观测视角中,微不足道的一丝泄露,是无限可能性之树上的一枚叶片而已。
九条阵猛地向后弹开,仿佛被无形的巨力击中,重重地跌坐回沙发里,脸色惨白如纸,瞳孔涣散,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冰冷的汗珠。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从溺水的深渊中挣扎出来。
他不敢再看!
【见ていけない…必ず気が狂ってしまう!】
(不敢再看!一定会发疯!)
那一眼所窥见的,是关于存在本身的、令人绝望的虚无和无限可能性的恐怖重量。
他终于,稍微理解了一丝半缕,那句「很累」背后,所承载的究竟是怎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