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牧府的回廊下，刘备正对着阶前那株新抽芽的桃树出神。树是开春时从涿郡老家带来的苗，如今枝桠上缀着点点嫩红，像极了当年在家乡与关张结义时，院墙外那树桃花。
“主公，洛阳急报。” 陈登的声音带着风尘气，手里的竹简卷边处还沾着黄河滩的沙粒，“袁绍起十万大军南下，曹操已在白马、延津布防，看样子是要硬碰硬了。”
刘备接过竹简的手指猛地收紧，竹片上的毛刺扎进掌心。他认得这字迹 —— 是曹操身边记室陈琳的手笔，字字都透着金戈铁马的寒意。信末只落着 “玄德自重” 四个字，墨迹却比别处深些，像是写时格外用力。
“孟德……” 刘备低声念着，喉结滚了滚。他忽然想起去年在洛阳，曹操拉着他的手说 “云长暂留洛阳，也是为了将来能让你们兄弟安稳团聚”，那时关羽站在一旁，丹凤眼望着远处的宫墙，没说一句话。
“大哥这是要跟袁绍拼命？” 张飞的大嗓门从月亮门闯进来，他手里的蛇矛往地上一顿，青砖缝里的青苔都震落了几片，“二哥还在洛阳呢！要是曹操败了，二哥咋办？俺这就点兵，去帮曹操揍袁绍！”
张辽站在廊柱旁，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翼德稍躁。主公，曹操特意送信来，怕是不止通报消息。云长将军在洛阳，我军动向需格外谨慎。”
刘备将竹简递给两人，指尖在 “玄德自重” 上点了点：“孟德是让我自己选。帮他，袁绍必迁怒徐州；不帮，云长在洛阳……” 他没说下去，只是望着桃树的嫩芽发怔。
陈登上前一步：“主公，徐州新定，百姓刚喘过气。袁绍势大，若我军倾巢而出，他分兵来攻，下邳难保；可若袖手，曹操一旦失利，云长将军处境堪忧，徐州也迟早成袁绍囊中之物。”
“那元龙有何良策？” 刘备抬头时，鬓角的发丝被风掀起。
“可遣一支兵马进驻萧县，扬言助曹，实则屏障徐州。” 陈登望着地图上的兖徐边境，“萧县地势险要，进可驰援白马，退可固守下邳。让张辽将军领兵最为合适，他既熟悉曹军战法，又能稳住阵脚。”
张飞急道：“那二哥咋办？俺们不能不管他！”
“翼德放心。” 刘备按住他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衣甲传过去，“我会亲自给孟德写信，求他务必护住云长。再修书一封给云长，让他在洛阳万事小心，待局势稍定，我便接他回徐州。”
张辽拱手道：“主公妙计。属下愿率五千精兵进驻萧县，依计行事。”
刘备点头，目光扫过阶前的桃树：“翼德，你与元龙镇守下邳，加固城防，安抚百姓。我去小沛坐镇，一来接应萧县，二来稳住兖州方向的动静。”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告诉萧县的将士，旗号要打得响亮，就说‘徐州刘备，助曹讨逆’—— 给袁绍看，也给洛阳的云长看。”
众人领命散去时，张飞走得最慢，临到月亮门又回头：“大哥，真不用俺去萧县？俺跟文远一起，准能护住徐州。”
“你在，下邳才稳。” 刘备笑了笑，“等这仗打完，我陪你喝三天三夜，不醉不休。”
张飞咧嘴一笑，扛着蛇矛走了。廊下只剩刘备一人，风卷着桃花瓣落在竹简上，盖住了 “自重” 二字。他拿起笔，在信纸上写下 “孟德兄亲启”，笔尖悬了许久才落下：
“徐州新附，民心如草，不敢轻动。然云长在洛，如我手足，望兄护之。若需粮草，徐州虽薄，愿输萧县之积。若需死士，备愿亲往……”
写到 “亲往” 二字，墨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
夕阳把桃树的影子拉得很长，缠上刘备的衣袍。他将两封信仔细封好，一封送洛阳，一封送白马，转身时袖角扫落了案上的桃花瓣 —— 瓣上的露水坠在青砖上，像滴没落下的泪。
洛阳宫的偏殿里，刘协正对着一幅《四海图》出神。案上的烛火跳了跳，将他的影子投在图上，像只被困在方寸之地的鸟。小黄门捧着曹操送来的奏疏，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 那奏疏上墨迹未干，字字都在说袁绍将率十万大军南下，曹操已在黄河沿岸布防。
“袁绍…… 曹操……” 刘协轻声念着这两个名字，指尖划过地图上的邺城与许昌，那里像两颗即将碰撞的火星。他忽然想起去年曹操还在洛阳时，曾陪他在御花园里散步，说 “陛下放心，有臣在，定保汉室无虞”。那时的曹操，眼神里有敬，也有不容置疑的势。
“他们…… 真要打起来了？” 刘协的声音有些发颤。小黄门连忙磕头：“陛下，曹司空奏疏里说得明白，袁绍僭越之心昭然，实为汉贼，此战势在必行。”
“汉贼……” 刘协苦笑。这天下，到底谁是贼，谁是忠？袁绍是四世三公的袁家嫡子，当年也曾举义兵讨董卓；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也实实在在为朝廷平定了吕布、袁术。可如今，这两个最有实力的人，终究要刀兵相向。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沉沉的夜色。太液池的水波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曹操若胜，他的势力会更盛，这宫墙…… 怕是更难困住他了。” 刘协喃喃自语，“可袁绍若胜……” 他不敢想下去，袁绍连耿苞那等劝进的话都敢拿出来议论，若真进了洛阳，自己这个皇帝，怕是连傀儡都做不稳。
“陛下，该进晚膳了。” 皇后伏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捧着食盒走进来，见刘协脸色苍白，不由得蹙眉，“陛下又在忧心国事？”
刘协指着案上的奏疏：“你看，袁绍要打过来了。”
伏寿拿起奏疏匆匆看过，脸色也沉了下来：“曹操有把握吗？洛阳的禁军，能守住吗？”
“曹操说有把握。” 刘协的声音里没什么底气，“可他要守的是许昌，洛阳…… 他只留下了些老弱残兵。” 他忽然抓住伏寿的手，“若袁绍真打进洛阳，我们该怎么办？”
伏寿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作镇定：“陛下放心，曹操不会让洛阳有事的。他若连陛下都护不住，天下人会怎么看他？” 她顿了顿，“再说，还有董承他们呢，他们手里也有些兵马。”
提到董承，刘协的眉头皱得更紧。这位国舅爷总说要 “清君侧”，可他清的到底是曹操，还是所有挡路的人，谁也说不准。
“传旨。” 刘协忽然道，“赐曹操锦袍一袭，御剑一把，以示嘉奖。再下一道诏书，斥责袁绍‘不顾君臣大义，擅起刀兵’，令其即刻罢兵，回邺城待罪。”
小黄门愣了愣：“陛下，袁绍怕是不会听……”
“朕知道他不会听。” 刘协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但这旨必须下！朕是天子，就算只是做做样子，也得让天下人知道，这天下还是汉家的天下！”
伏寿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中一酸。这位年轻的天子，空有一腔抱负，却处处受制于人。她轻声道：“陛下说得是。臣妇这就去准备锦袍和御剑。”
旨意拟好时，天已微亮。刘协亲自在诏书上盖了玉玺，印泥鲜红，像滴在纸上的血。他望着那方玉玺，忽然想起袁术临死前还抱着它不放，不由得一阵恍惚。
“把这道斥责袁绍的诏书，抄个百八十份，让快马传遍天下。” 刘协对小黄门说，“尤其是要送到兖州、徐州去，让刘备他们也看看。”
小黄门领命而去，偏殿里又恢复了寂静。刘协重新走到《四海图》前，指尖在洛阳的位置重重一点。他不知道这场仗会打多久，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 哪怕只是发几道诏书，盖几个玉玺，也好过眼睁睁看着这天下，彻底脱离自己的掌控。
太液池的水波依旧在月光下荡漾，宫墙内的烛火却仿佛亮了些。刘协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握紧了拳头。无论将来如何，他都要撑下去，为了这汉室的最后一点体面，也为了那些还在期盼着 “中兴” 的人。
皇上的两道旨意刚由小黄门在朝堂上宣读完毕，殿外的廊庑下便炸开了锅。官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袍袖翻飞间满是窃窃私语，像一群受惊的鸟雀。
“袁绍十万大军压境，曹操能顶住吗？” 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臣拄着玉圭，声音里满是忧虑。他身旁的年轻郎官撇了撇嘴：“曹司空用兵如神，连吕布、袁术都败在他手下，难道还怕一个袁绍？”
“话不能这么说。” 吏部尚书杨彪捻着胡须，眉头紧锁，“袁绍坐拥四州之地，带甲数十万，粮草充足，曹操虽勇，毕竟兵力悬殊。一旦战败，洛阳危矣。”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了不少。不少人下意识地望向宫墙的方向，仿佛能透过砖石看到城外的烽火。
“依我看，皇上斥责袁绍的诏书倒是写得好。” 户部侍郎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就算袁绍不听，至少让天下人知道，他是逆势而为，是叛臣贼子。”
“哼，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兵部尚书冷笑道，“袁绍要是在乎这道诏书，就不会兴师动众了。依我看，还不如想想怎么加固洛阳城防，多备些粮草才是正经。”
几位曾依附袁绍的官员站在角落里，脸色难看。其中一人低声道：“主公也是被逼无奈，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把持朝政，主公这才不得不出兵。”
“噤声！” 旁边的人连忙打断他，“这话也是能乱说的？要是被曹司空的人听到，有你好果子吃。”
议论声中，董承带着几名心腹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诸位都在议论袁绍南下之事？依我看，这倒是个机会。”
“国舅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人好奇地问道。
董承环视众人，声音压低了些：“曹操与袁绍打得两败俱伤，朝廷正好可以趁机收回权力。到时候，再清一清君侧，天下说不定就能重回正轨了。”
这话让不少人心中一动，但也有人面露警惕。太常卿颤巍巍地说：“国舅爷可千万别乱来，现在局势动荡，再出乱子，汉室就真的没希望了。”
“放心，我自有分寸。” 董承笑了笑，转身带着心腹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不少人暗暗摇头，知道这位国舅爷怕是又在打什么主意。
这边的议论还没停，那边又起了争执。一位来自兖州的刺史和一位来自冀州的太守吵了起来。
“袁绍就是个野心家，他想篡夺汉室江山，人人得而诛之！” 兖州刺史怒道。
“你胡说！曹操才是汉贼，他把持朝政，架空天子，比袁绍好不到哪里去！” 冀州太守反驳道。
两人越吵越凶，差点动起手来，最后被周围的人拉开才作罢。
太阳渐渐升高，官员们陆陆续续散去，廊庑下的议论声也渐渐平息。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不仅会改变曹操和袁绍的命运，也会改变整个天下的格局。而他们这些身处朝堂的官员，就像风中的落叶，只能随着局势的变化而起伏。
回到府中，杨彪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拿起笔，想写些什么，却又放下了。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只能默默祈祷，这场大战能早日结束，汉室能渡过这道难关。
而在皇宫的某个角落，董承正与心腹密谋着。他看着手中的密信，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他来说，这场大战，确实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
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未来盘算着，却没有人知道，这场由曹袁之争引发的风暴，最终会将他们卷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