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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王宫中那日益浓厚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馨甜蜜截然不同,在底比斯城的另一端,曾经权倾朝野、门庭若市的财政大臣阿赫摩斯的府邸,正被一种肉眼可见的、名为“衰败”的死寂气息,所日夜侵蚀。

曾经,这里的门前,即便是深夜,也总是停满了来自各方的华丽马车。王公贵族、地方豪强、手握重权的神庙祭司,都以能成为财政大臣的座上宾为荣。这里,曾是除了王宫之外,底比斯城内,另一个真正的权力中心。

而如今,那扇曾经被无数人踏破门槛的、由上等雪松木制成的巨大府门,已经有数周不曾完全打开过了。门环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门楣的角落里,甚至结起了一张细密的蛛网。只有侧门,还偶尔会有一些采买生活必需品的仆人,行色匆匆地、近乎鬼祟地进出。

府邸之内,更是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萧条与惶恐。曾经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花园,如今已是杂草丛生,珍贵无比的异域花卉,也因无人照料而枯萎凋零。走廊上,仆人们相遇时,不再像往日那般高声谈笑,而是纷纷低下头,用眼神交换着彼此的恐惧,脚步轻得生怕惊扰了什么。整个府邸,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枯叶的“沙沙”声,和每个人心底那越来越清晰的、末日倒计时的“滴答”声。

妮菲鲁家族的覆灭,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巨斧,狠狠地,斩断了阿赫摩斯这棵参天大树最重要的一根支脉。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位有力的姻亲盟友,更重要的是,他失去了来自妮菲鲁母族赫里霍尔家族那源源不断的、足以支撑他豢养私兵、收买人心的庞大资金来源。

这柄巨斧,也带来了可怕的连锁反应。

朝堂之上,那些昔日里对他曲意逢迎、唯他马首是瞻的“盟友”们,如今在议事厅里见到他,都如同见到了即将带来瘟疫的死神一般,纷纷避之唯恐不及。即便他主动上前搭话,对方也只会用最敷衍的、含糊不清的词句搪塞过去,然后迅速找个借口,逃也似的离开。

财政大臣的权力,正在被拉美西斯,用一种近乎凌迟的、温水煮青蛙般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剥离。王储不再需要通过他,便可以直接向那些由他亲手提拔起来的新锐贵族下达命令。那些掌管着粮食、矿产、军备的重要部门,已经不再听从他的任何调遣。

他成了一个被彻底架空的、有名无实的空壳。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张由拉美-西斯亲手编织的、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网的每一个节点,都是他过往的罪证,每一次的贪腐,每一次的结党营私,都早已被那个看似温和、实则手段狠厉的王储,调查得一清二楚。

清算,只是时间问题。

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最终的下场——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王室卫队的士兵会踹开他的大门,将他从床榻上拖起,锁上沉重的镣铐,像拖一条狗一样,将他拖到万民面前。然后,拉美西斯会站在高台之上,用那种他最熟悉的、平静却又不容置疑的语气,一条一条地,宣读他的罪状,最后,将他和他的家族,彻底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不!他绝不接受这样的结局!

深夜,书房内。阿赫摩斯独自一人,坐在那张由黑檀木制成的、象征着他昔日权势的书案后。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在他那张因为愤怒、恐惧与不甘而扭曲的脸上,投下斑驳交错的阴影。

他死死地盯着墙上那幅巨大的、描绘着上下埃及全境的羊皮地图,眼中布满了血丝。他曾经以为,这片广袤的土地上,除了至高无上的法老,便再无人能比他更有权势。他本该像他的先辈一样,安稳地,做那个“铁打的权臣”,无论王位上坐的是谁,都无法动摇他分毫。

可那个该死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那个苏沫!她改变了一切!她让那个原本只懂得仁慈与平衡之道的王储,学会了什么是权谋,什么是狠厉!

温水煮青蛙?

他阿赫摩斯,纵横朝堂数十年,斗倒了无数政敌,岂能像一只无知无觉的青蛙一样,在温水里,被活活煮死?!

与其在无尽的等待与恐惧中,被慢慢地、屈辱地耗死,不如……奋起一搏!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地狱里窜出的毒火,瞬间点燃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并迅速燎原,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与犹豫。

“拉美西斯……”他缓缓地,从牙缝中,挤出这个他恨之入骨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石在摩擦,“既然你不给我活路……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狰狞而癫狂的笑容。

“我们,就一起毁灭吧!”

在这间被黑暗与绝望笼罩的书房里,一个旨在颠覆整个埃及的、孤注一掷的疯狂计划,开始在他那颗被逼入绝境的大脑中,迅速成型。

他要发动一场致命的政变!

他要利用自己深耕军中数十年,那些尚未被彻底清除的残余旧部;他要勾结那些同样对拉美西斯的新政心怀不满的势力;他要像一条最毒的蝎子,在拉美西斯和那个女人最志得意满、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予他们,最致命的一击!

从那一夜起,阿赫摩斯的府邸,那扇沉寂了数周的侧门,开始在最深的夜色掩护下,悄然地,迎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

联络,以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开始了。

第一个被他找到的,是曾经的战车部队统帅,一位名叫胡亚的老将军。胡亚战功赫赫,却因为性格过于骄横,在拉美西斯大力提拔卡恩等平民出身的工匠和将领后,被逐渐边缘化,最后被以“年迈体衰”为由,解除了兵权,赋闲在家。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阿赫摩斯乘坐着一辆最普通的、不带任何徽记的马车,来到了胡亚那座位于底比斯贫民区的、破败的宅邸。

两人在昏暗的、只点着一盏油灯的密室里,相对而坐。

“将军,甘心吗?”阿赫摩斯没有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声音里充满了蛊惑,“您为埃及流过的血,比尼罗河的河水还要多。可如今,却只能在这阴暗的角落里,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工匠,窃据了本该属于您的荣耀!”

胡亚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端起桌上那杯劣质的麦酒,一饮而尽,重重地将陶杯砸在桌上,嘶吼道:“不甘心!我做梦都想将卡恩那个小人,踩在脚下!”

“机会,就在眼前。”阿赫-摩斯压低声音,如同毒蛇般吐着信子,“王储殿下,已经被那个来自异域的妖女彻底迷惑了!他背弃了我们这些开国功臣的后裔,反而去重用那些卑贱的平民!再这样下去,我们这些旧贵族的荣耀,都将被他践踏得一干二净!”

“你想怎么做?”胡亚的眼中,闪烁起危险的光芒。

“拨乱反正!”阿赫摩斯一字一顿地说道,“让埃及,回到它应该在的轨道上!”

同样的说辞,也被他用在了那些因为“新政”而利益受损的地方贵族身上。一封封用暗语写就的密信,被巧妙地,藏在了运往各地的商队货物之中。有的藏在陶罐的夹层里,有的写在昂贵布匹的衬里上,有的甚至记录在了被当做祭品送往地方神庙的牛羊的皮毛标记里。

信中,他极尽挑拨之能事,控诉拉美西斯的新政,是如何剥夺他们世袭的土地与奴隶,是如何动摇他们统治地方的根基,将这一切,都归咎于苏沫这个“妖后”的枕边风。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在信的结尾,如此写道,“今日,他能为了一个女人,牺牲我们的利益;明日,他就能为了他的‘宏图霸业’,将我们所有人,都送上祭坛!”

除了军方和地方贵族,神庙中那些坚持传统、对苏沫这个“神使”的身份本就充满敌视的顽固派祭司,也成了他拉拢的目标。他许诺,只要事成,便会立刻恢复神庙过往所有的特权,并且,会将苏沫那个“妖女”,绑在火刑柱上,当众烧死,以“净化”被她玷污的神权。

一个由失意军头、落魄贵族和顽固祭司组成的、脆弱却又致命的“复仇者联盟”,在阿赫摩斯的秘密串联下,悄然成型。

然而,阿赫摩斯心中非常清楚,仅凭这点藏在阴沟里的力量,想要撼动拉美西斯那日益稳固的统治,无异于痴人说梦。他们的力量,最多,只能在底比斯城内,制造一场有限的混乱。而拉美西斯,只需要动用驻扎在城外的王室主力军团,便能轻而易举地,将他们碾得粉碎。

他需要外援。一支强大的、足以与埃及主力军团相抗衡的、决定性的力量!

这个念头,让他在书房里,彻夜不眠,来回踱步,如同困在笼中的猛兽。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地图上,埃及西部边境之外,那片广袤而贫瘠的沙漠之上。

利比亚。

那些如同沙漠饿狼般,世代与埃及为敌,对富庶的尼罗河三角洲虎视眈眈的利比亚部落!

一个最大胆、最疯狂、也最恶毒的决定,在他的心中,破土而出。

引狼入室!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连阿赫摩斯自己,都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已经不是权臣的谋逆,这是……彻头彻尾的卖国!他脚下站立的,是他祖祖辈辈都生活于此的土地,他血管里流淌的,是埃及人的血液。若是将外族引入国境,即便最终侥幸成功,他也将成为埃及历史上,永世不得翻身的、最大的罪人!

可是……他又想到了自己那屈辱的、可以预见的未来。

罪人?

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与其像条狗一样,被拉美西斯清算,死得窝囊无比,倒不如,赌上这所有的一切,拉着整个埃及,做他最后的陪葬品!

“哈哈……哈哈哈哈……”书房里,响起了他低沉而压抑的、如同夜枭般的笑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疯狂,与最终的、彻底的决绝。

他眼中的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的疯狂所取代。他坐回书案前,点燃了油灯,铺开一张崭新的莎草纸,开始起草他那封足以颠覆整个王国的、出卖灵魂的国书。

他向利比亚最大部落的首领卡普尔,许下了足以让任何一头沙漠饿狼都无法拒绝的筹码——事成之后,他不仅会奉上足以让整个利比亚部落挥霍数十年的黄金与粮食,更会以新任摄政王的名义,将西部边境,包括锡瓦绿洲在内的三座重要城池,以及周边所有附属的土地,永久性地,割让给他们!

而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他会提前,将这三座城池最详细的城防图、军队的换防时间表、以及粮草库的具体位置,作为“定金”,送到卡普尔的手中!

这已经不是引狼入室了,这是彻彻底底地,为饿狼,打开了自家的大门,并且,亲手奉上了锋利的餐刀!

数日后,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

阿赫摩斯最信任的亲信,一个名叫萨布的、眼神阴鸷的中年人,打扮成了一个普通的行脚商人,牵着一头瘦弱的骆驼,趁着夜色,从底比斯最偏僻的西城门,悄然溜了出去。

在他的贴身衣物里,用油布紧紧包裹着的,便是那几张足以让千万埃及军民,尸骨无存的,罪恶的城防图。

在城外三十里处,一处早已约定好的、被废弃的驿站里,他见到了利比亚部落派来的使者。那是一个脸上刺着蝎子图腾的、目光如同秃鹫般锐利的彪形大汉。

双方没有多余的废话,只交换了预设的暗号。

“沙漠的风,带来了法老的仁慈。”萨布压低声音说道。

“饥饿的狼,只渴望甘美的血肉。”利比亚使者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声音如同砂石般粗粝。

暗号对上。

萨布从怀中,掏出了那个沉甸甸的油布包,递了过去。

利比亚使者接过,打开,借着微弱的月光,只瞥了一眼那上面熟悉的埃及军事符号,眼中便爆发出贪婪而兴奋的光芒。

“告诉你的主人,”他将城防图小心地揣入怀中,拍了拍萨布的肩膀,“我们的勇士,已经等不及,要去品尝尼罗河的甘泉了。”

双方一拍即合。

当萨布的身影,重新消失在返回底比斯的夜色中时,一场由内而外、旨在颠覆整个埃及王朝的巨大阴谋,正式,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阿赫摩斯,这只被逼入绝境的、衰老的蝎子,已经将他那淬满了剧毒的尾刺,高高地,扬了起来,准备蜇出他生命中,最恶毒,也最致命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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