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晨雾像一层薄纱,罩着青石板铺就的老巷。
陈孝斌家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几声沉闷的咳嗽,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
英子端着一碗温热的蜂蜜水,轻轻推开门,见丈夫正弓着背坐在床沿,手里捏着一杆黄铜烟锅,烟丝在晨光里泛着暗黄的光。
“又抽上了?” 英子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无奈,将碗递过去,“喝口蜜水润润喉,昨天半夜咳得那样凶,就不能少抽两口?”
陈孝斌接过碗,指尖的老茧蹭过粗瓷碗沿,像砂纸擦过木头。他仰头喝了两口,喉结滚动时,脖颈处的皱纹挤成一团。
“几十年的老毛病了,戒不掉。” 他把烟锅在床脚磕了磕,烟丝的碎屑落在地板缝里。
“你不懂,这烟丝是张屠户昨天送来的‘金丝黄’,说是他乡下亲戚自己种的,比城里的卷烟醇。”
英子叹了口气,转身去收拾床尾的旧藤椅。藤条已经发黑,椅面上有几处磨得发亮的痕迹,是陈孝斌年轻时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陪了他快四十年。
“今天别出去了,你在家歇着。”
“歇着干啥?” 陈孝斌把烟锅重新装满,火柴 “擦” 地一声划亮,火光映出他眼角的老年斑,“李老太家的花园,今天该晒暖了。”
李老太家的花园在陈孝斌家斜对面,自从李老太去世后,子女都搬去单位住了,花园无人打理,失去了往夕的繁茂。
陈孝斌搬着藤椅,一步一挪地走到花园门口,门轴 “吱呀” 一声,惊飞了墙头上的麻雀。
院子里的月季藤爬满了颓圮的花架,枯黄的叶子堆在青石小径上,踩上去沙沙作响。
他把藤椅放在那棵老松树下,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身上织出晃动的光斑。烟锅点着了,蓝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混着泥土和枯叶的气息。
陈孝斌眯起眼,想起年轻时的光景 —— 那时他的 “绝世推拿手” 在整个县城,乃至市里都有名。
不管是腰间盘突出的搬运工,还是落枕的教书先生,只要他的手在背上一搭,骨头缝里的酸痛就能消去大半。
“陈师傅,又来晒太阳啦?” 隔壁的王婶挎着菜篮子路过,探头来笑了笑。”
陈孝斌咧开嘴笑,露出松动的牙。
他弹了弹烟灰,烟丝的余烬落在青石板上,像一颗熄灭的星,“王婶,你家老头子的膝盖还疼不?上次教他的‘靠墙蹲’,练了没?”
“练啦,” 王婶放下菜篮子,凑过来压低声音,“就是他那老寒腿,天冷了还是不利索。你要是有空……”
“明天上午来吧。” 陈孝斌打断她,烟锅在掌心转了个圈,“十点之前。”
王婶喜滋滋地走了,陈孝斌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咳了两声。
去年摔跤后,他的右手就使不上劲了,推拿时总觉得指尖发麻,像是有蚂蚁在骨头缝里爬。
来推拿的客人渐渐少了,只有老街坊还念着旧情,隔三差五来看看他。
下午,阳光斜斜地照进堂屋,陈孝斌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一个铁皮烟丝罐。
罐子上印着 “为人民服务” 的红字,是他刚结婚时,英子的父亲送的。
他用小指挑出一点烟丝,放在鼻尖闻了闻,金丝黄的醇香里,混着几丝不同的味道 。
有张屠户送的辛辣烟丝,有张老师送的薄荷烟丝,还有隔壁裁缝老张送的,据说加了桂花的烟丝。
“爷爷,您又闻烟丝呢?” 孙子小武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奶奶炖了冰糖雪梨,让您趁热喝。”
陈孝斌把烟丝罐盖好,放在藤椅旁的矮凳上。矮凳上还堆着几本泛黄的医书。
“雪梨甜得腻人,不喝。” 他别过头,看向窗外,老榆树上的麻雀又落了回来,正啄着地上的烟丝碎屑。
“医生说您肺火重,就得喝这个。” 小武把保温桶放在桌上,蹲下身帮爷爷捶腿。
“门口的招牌该摘了吧?几个字都掉漆了。”
陈孝斌的腿僵了一下。那招牌是他四十岁生日时,英子请木匠做的,挂在门口三十年,风吹日晒都没舍得换。
“摘它干啥?”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挂着,街坊们看着亲切。”
“可您年龄大了,该歇歇了。” 小武的手停在爷爷的膝盖上,那里的肌肉比去年更松弛了。
“小姑在深圳打电话来,说让您去他那儿住,那边气候好,对咳嗽有好处。”
“不去。” 陈孝斌猛地站起身,藤椅被带得晃了晃,“我走了,你奶英子一个人守着这老房子?还有李老太的花园,谁来帮她扫落叶?”
小武看着爷爷的背影 —— 背比去年驼得多了,弓起来就像一张弓,脊梁骨在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里,显出清晰的轮廓。
他想起小时候,爷爷的背总是挺直的,能把他架在脖子上,在巷子里跑上一圈又一圈。
傍晚,妻子英子端着晚饭走进花园,见陈孝斌歪在藤椅上睡着了,烟锅掉在地上,烟丝撒了一地。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截枯木。她蹲下身,捡起烟锅,轻轻掸去上面的尘土,指腹触到冰凉的黄铜锅身,想起刚嫁给他时的样子。
那时陈孝斌才二十多,有一次她落枕,脖子动不了,陈孝斌的手刚按在她后颈,她就疼得叫出声。
“忍着点。”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少年人的青涩,“这是‘风池穴’,按开了就不疼了。”
后来她才知道,他为了练这手 “推拿”,年少手每天凌晨去河边练太极,手掌在鹅卵石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老头子,回家吃饭了。” 英子推了推他的胳膊,陈孝斌猛地惊醒,眼里还带着迷茫,“做梦了?”
“梦见年轻时给人推拿,” 他揉了揉眼睛,声音含糊,“那个…… 那个老张,就是裁缝铺的,他说我按得好,非要送我一匹布做新衣裳……”
英子扶他站起来,藤椅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声响。晚霞把天空染成橘红色,老榆树上的叶子,一片接一片地往下落。
陈孝斌回头望了一眼花园,烟丝的余味还飘在空气里,像一段没讲完的故事。
“明天…… 王婶要来推拿。” 他忽然说,脚步有些踉跄,“我得把推拿床擦干净。”
英子没说话,只是握紧了他的手。她的手也老了,布满皱纹,却像年轻时一样温暖。
两个人慢慢往家走,青石板路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像藤椅上的裂痕,藏着岁月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