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傍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燥热的慵懒。
陈孝斌带孙子孙女去县城新开的“冰雪世界”吃完冰淇淋回到了家。
“爷爷,那个水果杯好好吃哦,上面的奶油像云朵一样软,草莓也新鲜。” 小文的声音清脆,带着儿童特有的甜美。
“嗯!奶油冰欺凌也好吃!” 小武在另一边瓮声瓮气地附和,手里还攥着捏扁的冷饮杯,脸上是心满意足的憨笑。
陈孝斌听着孙子孙女的话,心里也跟喝了蜜似的甜。
他今年五十八岁,头发已经有些花白,背也微微驼了,但精神头还算矍铄。现在,他最大的乐趣就是看见小文、小武开心。
儿子陈晓宏和儿媳书珍早上在县菜市场卖菜,下午去西门外摘菜,种那二亩地。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照顾小文小武的担子,多半就落在了陈孝斌和老伴英子身上。
虽然日子过得不算大富大贵,但一家人平平安安,孩子们健康活泼,他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好吃下次爷爷再带你们去。” 陈孝斌笑着说。
“爷爷,快点!我们等您一起开门。”小文边跑边回头着急地喊着陈孝斌。
小武也放慢了脚步,等着爷爷。
远远地,陈孝斌就看到自家那扇刷着红漆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的那串干辣椒在风中微微晃动。
他心里稍稍有些纳闷,这个点,老伴英子一般要么在院子里收衣服,要么就在厨房做饭,门怎么会是掩着的?
离十米远,就听到屋里传来一阵略显尖利的说话声,虽然听不真切,但那语气,他似乎有些耳熟。
“谁来了?” 陈孝斌心里嘀咕了一句,放慢了脚步。
“好像是…… 大荣子的声音?” 小文耳朵尖,侧着脑袋听了听,有些不确定地小声说道。她对这个表姐,实在没什么好感。
小武还沉浸在冰欺凌的美味的喜悦中,懵懂地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爷爷。
陈孝斌心里 “咯噔” 一下,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大荣子,是儿媳书珍的侄女,书珍嫂子王桂兰的大女儿。一想到王桂兰,陈孝斌的头就有些疼。
那是个出了名的能说会道、爱占小便宜的主儿,而且脸皮还特别厚。
果然,来到门口,屋里的说话声就清晰地传了出来,正是大荣子的声音。
带着几分年轻人的咋咋呼呼:“小 姑,你是不知道,我们班好多同学都去读卫校了,出来能当护士,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多好!”
“我们同学说县城的卫校,是新开的,条件可好了,老师都是从大医院请来的专家呢!”
紧接着,是老伴英子略显客气但又带着一丝无奈的声音:“哦,卫校啊,是个好出路。”
然后,一个陈孝斌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响了起来,正是他的儿媳书珍。
书珍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大荣子,你这…… 是什么时候决定的?怎么也没提前跟你爸妈商量商量?”
“商量了呀!我妈可支持我了!” 大荣子的声音听起来理直气壮,“她说女孩子家,学门手艺最靠谱,当护士多体面!就是…… 学费有点贵。”
陈孝斌站在门口,没急着进去。他能想象出书珍此刻脸上的表情。
小文和小武也安静下来,小文撅着小嘴,小脸紧绷着,显然也想起了上次的不愉快。
小武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紧紧地抓着爷爷的衣角,小声问:“爷爷,表姐又来干什么?”
陈孝斌拍了拍孙子的小手,示意他别出声,然后推开了门。
院子里,老伴英子正站在屋檐下,手里拿着一个没纳完的鞋底,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
看到陈孝斌带着孩子们回来,英子明显松了口气,眼神里却也多了几分忧虑。
堂屋里,书珍正坐在那张老旧的八仙桌旁,脸色有些苍白,眉头紧锁。
她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梳着一个马尾辫,穿着一件时髦的碎花连衣裙,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和理所当然的神情,正是大荣子。
她脚边还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听到开门声,大荣子立刻回过头来,看到陈孝斌和小文小武,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陈爷爷,你们回来啦!”
“小文小武,快来让表姐看看,又长高了!” 她说着,就想伸手去捏小文的脸。
小文下意识地往爷爷身后站了站,小嘴撅得更高了。她不喜欢这个表姐,上次表姐来家里的情景,她记得清清楚楚。
上次,大荣子和她妹妹燕子一起来的。当时大荣子说自己要买城市户口,需要5000块钱;燕子说要去师范上幼师,学费8000块。
姐妹俩一唱一和,说得可怜巴巴,中心思想只有一个 —— 要钱。
书珍的嫂子王桂兰虽然没亲自来,但都交待她的女儿们说了,书珍最后抹不开面子,东拼西凑,硬是给了她们姐妹俩一共一万三千块钱。
那笔钱,几乎是家里当时所有的积蓄了。书珍为此心疼了好几天,以为嫂子可以暂时消停一阵子。
小文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一万三千块钱是很大一笔钱,够她和弟弟买好多好多好吃的,买好多好多新衣服和玩具了。
从那以后,她就对这个只会来家里要钱的表姐没什么好感。
大荣子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尴尬,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依旧笑嘻嘻地说:“小文还是这么害羞。”
陈孝斌沉着脸走了进来,把小文小武护在身后,对大荣子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大荣子来了。”
“哎!” 大荣子甜甜地应着,眼神却不自觉地瞟了一眼小文小武,似乎对他们刚才的反应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
书珍看到公公和孩子们回来,脸上的表情更加复杂了。她站起身,勉强笑了笑:“爸,你们回来了。”
“嗯。” 陈孝斌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书珍身上,见她脸色不好,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
他转向大荣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听你刚才说,要去卫校读书?”
“是啊陈爷爷,” 大荣子立刻来了精神,又把刚才跟书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城西头那个卫校,可好了!学三年,出来就能当护士。我妈说了,这是为我好,女孩子家有个稳定工作最重要。”
陈孝斌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大荣子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终于说到了正题:“那个…… 小姑,卫校的学费是一学期三千块,一年就是六千,要学三年呢…… ”
“我家里你也知道,我弟弟明年也要上高中了,开销大。我妈…… 我妈就让我来跟小姑商量商量,看能不能…… 先帮我把这第一学期的学费给垫上?”
她的话说得有些吞吞吐吐,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 要钱。
“三千块?” 陈孝斌心里 “咯噔” 一下。三千块,对于他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儿子儿媳一个月挣的钱,加起来也就两千多块,除去一家人的日常开销,再加上小文小武偶尔的零花和学费,本来就所剩无几。
上次给大荣子和燕子那一万三千块,几乎掏空了家里的积蓄,这才过了多久?又来要钱?
书珍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眼圈微微有些发红。
英子这时也走进了堂屋,把手里的鞋底放在桌子上,叹了口气,对大荣子说:“大荣子啊,不是不帮你。你看,你表弟表妹还小,正是花钱的时候。”
“你小姑姑父他们俩也没正式工,卖点青菜糊口,上次…… 上次给你和燕子那笔钱,家里就已经很紧张了。” 英子说得很委婉,但意思也很明确。
大荣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拉了拉书珍的胳膊,语气带着几分撒娇:“小姑,我知道你们难。可是我这也是为了将来啊!”
“等我毕业了,当了护士,赚了钱,我肯定第一时间就把钱还给你们!而且,我妈说了……”
说到这里,大荣子故意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书珍的脸色,才继续说道:“我妈说,当初我姥姥姥爷生病的时候,小姑你因为忙,没能经常回去照顾,都是我妈在跟前伺候着。”
“现在我想读书,也是为了有个好前程,将来能更好地孝敬我爸妈,也能…… 也能帮衬着点小姑你们不是?我妈说,这也算是小姑你…… 弥补一下当初没能尽到的孝心了。”
这番话,简直像一把软刀子,狠狠扎在了书珍心上。
书珍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她娘家在邻县的农村,父母早几年相继去世了。母亲走的时候,她确实因为刚生完小武,身体虚弱,没能在跟前守着,这成了她心里一个永远的痛。
嫂子王桂兰就抓住这一点,时不时地拿出来说事儿,道德绑架,让她心里堵得慌,却又无力反驳。
“你妈…… 你妈就是这么跟你说的?”
书珍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失望和深深的疲惫。她知道嫂子难缠,但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让侄女来说这些话。
大荣子见书珍动了情,心里暗暗得意,嘴上却依旧说得可怜:“小姑,我妈也是随口一说,你别往心里去。”
“她就是觉得我这学得上,是个好机会,不想我错过了。小姑,你就帮帮我吧,就这一次,就这三千块钱,行吗?”
她拉着书珍的胳膊,轻轻摇晃着,眼神里充满了期盼,或者说,是一种志在必得的笃定。
书珍看着大荣子那张年轻的脸,心里五味杂陈。她不是不心疼这个侄女,毕竟是亲哥哥的女儿。
可嫂子王桂兰的做法,实在让她心寒。什么弥补孝心?这分明就是敲诈!这些年,她明里暗里补贴娘家的还少吗?
哥哥身体不好,嫂子又好吃懒做,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她这个做妹妹的,但凡知道了,哪次不是力所能及地帮衬着?
可嫂子似乎永远不知足,总想从她这里榨取更多。
上次大荣子和燕子来要钱,加起来一万三。一个说买户口,一不要上师范幼师学校,当时书珍就觉得不对劲,哪有那么巧的事?
现在想来,那笔钱恐怕也是打了水漂。如今,大荣子又来了,张口就是三千块的学费。
书珍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她看向公公陈孝斌,眼神里充满了求助和委屈。
陈孝斌一直沉默地看着,心里早已是波涛汹涌。他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人没见过?
王桂兰那点心思,他早就看穿了。就是看他家书珍老实,脸皮薄,又因为当年母亲去世的事情心存愧疚,所以才一次次地拿捏住书珍,让她出钱。
这哪里是亲戚,分明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他心里火气直往上冒,真想拍着桌子把大荣子赶出去。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他是长辈,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只会让事情更僵,也让书珍更难做。儿子不在家,他这个当公公的,得沉住气。
陈孝斌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大荣子,读书是好事,我们做长辈的,理应支持。”
“但是,你要明白,你爸妈才是你的监护人,供你读书,是他们的责任。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并不富裕。”
“你小姑姑父赚钱也不容易,还要养活小文小武。上次给你和燕子的钱,已经是我们尽力而为了。这一次,三千块,确实不是个小数目,我们家…… 拿不出来。”
他的话说得很直接,没有丝毫拐弯抹角。
大荣子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错愕和不快。她没想到一向对她还算和蔼的陈爷爷,这次会把话说得这么死。
她求助似的看向书珍,希望小姑能像上次一样,最终心软下来。
书珍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有些发白。公公的话像一颗定心丸,也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的心上。
她知道公公说得对,道理她都懂。可是,嫂子那句 “弥补孝心” 的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回响。
她一想到哥哥那老实巴交的样子,想到嫂子那张刻薄却又带着几分可怜的脸,心里就软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再退让,不该再被嫂子拿捏,可那份亲情,那份愧疚,还有骨子里的软弱,让她难以抉择。
屋子里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显得格外清晰。
小文一直站在爷爷身后,把刚才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三千块钱很多很多。
她想起上次表姐们拿走一万三千块后,妈妈偷偷哭了好几晚,爸爸也唉声叹气了很久。
那段时间,家里连肉都很少买。现在,这个表姐又来了,又要拿走三千块!那可是够她和弟弟吃好多好多个冰淇淋的钱!也是爸爸妈妈卖好多菜才能换来的钱!
小文心里又气又急,小脸涨得通红。她看着妈妈为难的样子,看着爷爷生气却又无奈的表情,再看看那个一脸理所当然的表姐,一股勇气突然涌上心头。
她从爷爷身后走了出来,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仰着小脸,看着大荣子,用清脆却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大声说道:“表姐!你为什么总是来我们家要钱呀?”
“上次你和燕子姐拿走了好多好多钱,我妈妈都哭了!我们家没有那么多钱给你!你要读书,应该找你自己的爸爸妈妈去要!”
这突如其来的童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默。
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小文身上。
陈孝斌和英子都吃了一惊,没想到一向文静乖巧的孙女会突然站出来说这些话。
书珍更是又惊又慌,连忙想去拉小文:“小文,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快回你房间去!”
大荣子的脸 “唰” 地一下就红了,又羞又恼。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当众质问,这让她觉得颜面尽失。
她瞪着小文,语气不善:“小文!你怎么跟你表姐说话呢?没大没小的!我跟你小姑说话,关你什么事!”
“就关我的事!” 小文虽然心里也有点害怕表姐生气的样子,但一想到妈妈的眼泪和家里的钱,就鼓起了勇气。
她梗着脖子说道:“那是我爸爸妈妈辛辛苦苦赚的钱,是给我和弟弟上学,给爷爷奶奶养老的!不是给你拿去随便花的!”
“你上次拿了钱,说买户口,买了户口就有好工作了,怎么现在又要去上卫校了?你是不是骗我们家的钱?”
“你胡说八道什么!” 大荣子被戳到了痛处,声音陡然拔高,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小文,“我什么时候骗你们家钱了?”
“我那是…… 那是政策有变!你个小屁孩懂什么!”
“我才没胡说!” 小文也不示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小武说:“我姐说得对,骗子!”
“好了!都别吵了!” 陈孝斌沉声喝道。他先是瞪了大荣子一眼,那眼神让大荣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放下了指着小文的手。
然后,他蹲下身,把小武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小武不怕,爷爷在呢。小文说得对。”
英子知道孙女是心疼爸妈,心疼家里的钱。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连忙上前,把小文拉到身边,生怕吓到孩子,同时也不满地看了大荣子一眼:“大荣子,你跟一个孩子置什么气!”
大荣子被众人这么一看,尤其是被陈孝斌那威严的眼神一瞪,气焰顿时矮了下去。
但她心里的怨气却更重了,觉得今天在这个家里受了奇耻大辱。她咬了咬嘴唇,看向书珍,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