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墨韵斋,秦老那句“官靴”如同烙印般刻在我脑海中。北方来的贵人,身着官靴,与福昌号密会后又决绝离去……这背后的意味,让我心绪难平。我必须立刻确认这伙人的去向,哪怕只是蛛丝马迹。
我没有丝毫耽搁,依照秦老所述,直奔城西清河坊附近的“云来客栈”。此客栈位置确实相对僻静,门面不算豪华,但透着几分雅致,符合那伙人既要隐秘又不失体面的需求。
我没有贸然从大门进入,而是绕到客栈侧后方,观察了片刻。后进院落被一道高墙单独隔开,院门紧闭,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声息。我寻了个视线的死角,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上墙头,伏身望去。
院落内打扫得颇为干净,几间客房门窗紧闭,廊下空无一人,寂静得有些反常。我凝神感知,也察觉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看来,人确实已经走了。
略一沉吟,我翻身落下,整理了一下衣衫,转而从客栈正门坦然走入。
柜台后的掌柜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正低头拨弄着算盘。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我亮出锦衣卫的腰牌,在他面前一晃,低声道:“锦衣卫办案。问你几句话,如实回答。”
掌柜的脸色瞬间一变,笑容僵在脸上,连忙从柜台后绕出来,躬身道:“是是是,大人请问,小的知无不言。”
“福昌号被查封约摸四五日前,是否有一伙北方来的客人,包下了你们的后进院落?”我直接问道。
掌柜的连连点头:“有有有!确实有这么一伙贵客,气度不凡,直接把后院整个包下了,说是要清静几天。”
“他们何时离开的?可曾留下什么话,或者有什么异常之处?”我追问。
“走了,就在包下院落的第二天下午就走了。”掌柜的回答道,脸上也带着一丝疑惑,“走得很急,原本说是要住上几日的,结果突然就说要走,结账时也爽快,多付的房钱都没让找零。”
第二天下午就走了?这么匆忙?是在福昌号二东家追出“道歉”之后立刻就离开了杭州?这更印证了他们与福昌号之间发生了某种不愉快或者紧急状况。
“他们住店期间,可有什么人来找过他们?或者,他们有何特殊要求?”我不死心地问。
掌柜的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外人来找过。他们要求也简单,就是一日三餐按时送到院门口,自有他们的人接手,不许我们伙计进去。就连打扫都不让,说是自己人来。有几个不懂事的新伙计想凑近看看,都被他们守在院外的护卫毫不客气地驱赶开了。除了送饭,根本靠近不了。”
戒备如此森严,行事如此隐秘,愈发显得这伙人身份非同小可。
线索似乎到这里又要断了。我心中不免有些焦躁,这伙人来去如风,除了知道他们穿着官靴、气度不凡、与福昌号闹掰之外,竟再无线索。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正在擦拭桌椅的年轻伙计,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犹豫了一下,怯生生地插话道:“掌……掌柜的,那位恩……恩公,就是住后院的一位爷,好像……好像就是之前救过我的那位军爷……”
恩公?军爷?
我和掌柜的目光同时转向他。掌柜的皱眉呵斥:“二狗子,胡说什么!大人问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我抬手阻止了掌柜,看向那名叫二狗子的年轻伙计,语气放缓:“哦?你说救过你的恩公?仔细说说,怎么回事?”
二狗子见我没有怪罪,胆子大了些,说道:“回大人,小的老家是北直隶的,前些年春天来杭州投亲,坐船走运河,在快到杭州地界的时候,遇到了一伙杀千刀的水匪!他们上了船,见人就砍,见钱就抢,眼看小的就要没命了……”
他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就在那时候,一条官船路过,船上跳下来一队官兵,身手那叫一个厉害!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伙水匪全都砍翻扔河里了!带队的那个军爷,看着就威风凛凛!我当时吓傻了,就记得他腰间挎着刀,眼神特别亮。后来还是他让人给了我们这些遭难的乘客一些干粮盘缠,我们才得以来到杭州。”
“这跟你说的恩公有什么关系?”掌柜的不耐烦地追问。
二狗子急忙道:“有关系!前几天那伙贵人住进来的时候,我远远瞧着,就觉得那位走在最前面、气度最不凡的爷,特别像当初救我的那个军爷!虽然穿着常服,但那身形,那眼神,我越看越像!绝对不会错!”
我心中猛地一动!救人的军爷?官船?水匪?
“你确定没认错?”我盯着二狗子,沉声问道。
“小的不敢百分百断定,”二狗子老实回答,“但至少有七八分像!小的当时就想上前磕头谢恩,可是他们护卫看得紧,根本靠不近前。后来他们走得急,我也没找到机会……”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追问道:“那你可知,你那位恩公,后来可还见过?或者,你知道他姓甚名谁,任何官职吗?”
二狗子努力回想,忽然眼睛一亮:“对了!今年二月里,我跟着掌柜的去浙江市舶司衙门送一批货(客栈所需的海外香料),在衙门里远远看到过一位大人被一群官吏簇拥着出来,那仪仗,那气派!我瞧着,分明就是当初救我的那位恩公!我听旁边的人小声议论,说那位就是咱们浙江市舶司的提举大人!”
浙江市舶司提举!
如同一道闪电劈开迷雾!
市舶司,掌管海外贸易、征收关税的肥缺,地位重要,通常由皇帝亲信或背景深厚者担任。一个现任的浙江市舶司提举,堂堂四品大员,竟然微服秘密来到杭州,与涉嫌谋逆的福昌号私下会面?!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勾结逆党了!这意味着,“螭龙”背后的势力,可能已经渗透到了掌管国家海贸命脉的关键部门!他们通过福昌号运作的资金、物资,极有可能就是利用市舶司的渠道进行洗白和转运!那八十五万两白银,若想避开朝廷耳目,海外贸易无疑是一条绝佳途径!
而这位提举大人匆忙离去,是否意味着他察觉到了危险,急于撇清关系?还是说,他与福昌号背后的“螭龙”之间,因为东厂的行动或其他原因,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似乎都汇聚到了这个意想不到的方向——浙江市舶司!
“你提供的消息,很重要。”我对着还有些忐忑的二狗子点了点头,随即不再停留,对掌柜的吩咐道:“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说完,我转身大步离开了云来客栈。
街道上阳光正好,但我心中却是一片冰寒与火热交织。冰寒的是这背后的水如此之深,竟牵扯到了掌管海贸的实权官员;火热的是,终于抓住了一条清晰可见的尾巴!
浙江市舶司提举……接下来,调查的重点,必须转向这里了。而那个住在悦来客栈的顺风货栈东家吴德明,或许就是连接福昌号、螭龙与这位提举大人的关键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