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深沉,万籁俱寂,唯有草丛间虫鸣唧唧,更显山居之幽静。陈亮盘坐于榻上,依照孙老所授的吐纳法门,调理气息。月华如水,透过窗棂,在他身前投下斑驳光影。经过月余苦修,他虽仍清瘦,但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晦暗死气已淡去不少,气息也渐趋沉绵。
然而,每当他凝神内视,总能隐约感知到,经脉深处似乎残留着一缕极细微的、与自身阳气格格不入的阴寒之气,如附骨之疽,难以根除。这想必是那夜强行催动《撼魂调》遭反噬所留的暗伤,也是“魇”能时时低语的根源。
这日,孙老并未急着让他药浴或行针,而是将他唤至书房。孙老的书房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是一间堆满古籍、药典、竹简和各类奇怪物什的储藏室,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草药混合的独特气味。
孙老从一 locked 的木匣底层,取出一本用油布包裹、边角已严重磨损的线装书。书页泛黄脆弱,封面并无书名,只有几个模糊的、似篆非篆的朱砂印记。
“此乃吾年轻时,游历荆湘之地,于一即将坍塌的古祠残垣中偶然所得。”孙老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地将书册摊在桌上,“其上所载,非是医理,亦非正统道藏,多为当地早已失传的巫傩祭仪、民间禁咒,以及……一些关于‘音’与‘灵’的古老禁忌之说。”
陈亮心中一动,隐约觉得此书或与那《玄音谱》有所关联。
孙老翻至其中一页,指着一幅简陋的插图。图上画着一人,手持一种形制古怪的、似埙非埙、似角非角的乐器,正在一座看似祭坛前吹奏,其周围气流扭曲,有模糊的光点与黑影缭绕。图旁的文字更是晦涩难懂,夹杂着大量早已不用的古音符号和象征图案。
“据这残卷零散记述,”孙老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在追溯一段被尘埃掩埋的历史,“上古之时,音律非为娱人,乃为通神。有‘巫觋’之辈,能以特定音律、节奏,辅以心神意念,沟通天地灵只,甚至驱使某些游散之‘灵’(书中称之为‘精魅’、‘祖灵’或‘煞’)。然此道极其凶险,对吹奏者心性要求极高,稍有不慎,非但不能通神,反会惊动、激怒乃至引来不祥之物,或自身神魂被音律所噬,沦为行尸走肉。”
陈亮屏住呼吸,这与他从老瞎子处零星听来、以及自身经历何其相似!
“书中提及,不同地域、不同族群,皆有传承,所用乐器、曲调、仪式皆不相同。但核心皆在于‘心音合一,以意御气’。”孙老指向另一个段落,那里画着几种奇特的乐器,其中一种,竟与唢呐有五六分相似,但结构更为古老复杂,“尤其是一种以芦苇为哨、铜木为身的乐器,其声尖锐高亢,穿透力极强,被认为最易‘上达天听,下彻九幽’,故常用于重大祭祀或……驱邪镇煞。”
孙老合上书册,目光锐利地看向陈亮:“亮子,你师傅传你的《玄音谱》,恐怕并非孤例,而是某种极其古老的巫觋乐道在民间唢呐技艺中的残存。此法门借唢呐之声为媒介,以吹奏者强烈的情志意念为引,确实能触及常人所不能感知的领域。但这力量,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您的意思是……”陈亮似有所悟。
“天地之间,并非真空。”孙老语气沉凝,“除我等生人外,依照古人之见,尚存诸多无形无质之‘存在’。山川有灵,祖辈有魂,横死者有怨,乃至一些因缘际会凝聚不散的‘念’(可称之为‘精怪’或‘魇’)。寻常人气息浑浊,心神散乱,难以感知,更无法触及。但如你这般,心念纯粹强烈(无论善恶),又恰能吹奏出特定频率音律之人,便如同在静水中投石,极易‘惊动’它们。”
“那晚你吹奏《撼魂调》,心藏巨大怨愤,音律凄厉刺魂,不仅未能安抚那井中之怨,反而如同黑暗中的火炬,吸引了左近更多游散的阴秽之气,乃至你心中本就潜伏的‘魇念’,一同反噬己身!这已非简单的‘走火入魔’,而是真正触犯了某种禁忌,引来了‘阴煞侵体’!”
陈亮听得冷汗涔涔,他终于明白,那晚感受到的冰冷拉扯和无数低语,并非全然幻觉!
“那……孙老,我体内残留的阴寒之气,以及那‘魇’……”
“那便是‘阴煞’残留,与你自身负面情绪结合所化的‘内鬼’。”孙老肃然道,“寻常药石,只能祛其表,难除其根。因其本质,半是外邪,半是你心魔所生。欲要彻底根除,一方面需你自身持心正念,阳气充盈,使邪魔无可依附;另一方面……”孙老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或需寻得与之相克的‘正音’或‘灵物’,方能将其彻底化去。”
“正音?灵物?”
“据这古卷暗示,既有引煞之音,自有安魂、破煞之曲。但此法更为玄奥,且需特定机缘或传承,强求不得。至于灵物……”孙老摇了摇头,“更是可遇不可求,或许某些受香火供奉多年的古玉、法器,或极阳之地所生之草木,有些微效用,但皆属传闻,难以尽信。”
孙老将古卷重新包好,郑重放入匣中:“今日与你言此,非是让你再涉险途,而是要你明白你所遇为何物。知彼知己,方能有所防备。往后修行,首重心性,万不可再被情绪左右,妄动音律。待你阳气完足,心神稳固,体内些许残煞,或可随岁月慢慢消磨,或待将来有机缘再行化解。”
陈亮默然良久,深深一揖。孙老一席话,如拨云见日,让他真正窥见了自身遭遇背后的恐怖真相。这已远超个人恩怨情仇,而是踏入了一个涉及古老信仰与未知存在的危险领域。
他不再仅仅是想“控制力量”,而是深刻意识到,他必须学会与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世界”共存,并时刻警惕其中的危险。那杆大唢呐,既是通往那个世界的钥匙,也可能是指引毁灭的火炬。
此夜之后,陈亮修炼更加刻苦,心志也愈发沉稳。他知道,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柳七爷或李干事,更是潜藏于古老传统和无形之中的、更为深邃莫测的存在。他的路,注定与寻常乐师或凡人,截然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