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团阵地上的寂静，像是暴风雨前被无限拉长的、脆弱的蛛丝，随时都会崩断。李云龙靠在壕壁上，那半截早已没了烟丝的烟卷，依旧被他死死攥在手里，仿佛那是能给他提供最后一点力量的护身符。阵地上，还能动弹的士兵们都在默默检查着自己的武器，将所剩无几的子弹一颗颗压进弹夹，把手榴弹的后盖拧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臭、血腥和泥土腥气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
突然，一种异样的、不同于以往炮弹呼啸的尖锐嘶鸣声，由远及近，撕裂了这短暂的死寂！
“炮击！隐蔽——！” 经验丰富的老兵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但这次的炮击，与之前那种覆盖式的、追求面积杀伤的轰击截然不同。炮弹落点极其刁钻、精准！它们像是长了眼睛，专门朝着独立团阵地上残存的机枪火力点、临时指挥所、以及好不容易重新构建起来的简易掩体飞去！
“轰！”“轰！轰！”
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响起，不再是之前那种沉闷的、撼动大地的巨响，而是一种更加尖锐、更具穿透力的爆鸣！土木结构的工事在精准的打击下如同纸糊般碎裂，沙袋被炸得四处飞溅，一个刚刚还在喷射火舌的机枪阵地，连人带枪瞬间就被火光和硝烟吞噬！
“他娘的！小鬼子的炮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准了？！” 李云龙被警卫员虎子死死按在壕壁底部，震落的泥土劈头盖脸，他一边吐着嘴里的泥渣，一边又惊又怒地骂道。这感觉，就像是一个笨拙的壮汉突然变成了手持绣花针的刺客，招招直奔要害！
前沿阵地瞬间陷入了更大的混乱和伤亡。失去火力支撑点的士兵，在日军随之而来的步兵冲击下，抵抗变得异常艰难。
消息很快传回了师部指挥部。
“什么？鬼子炮兵突然变准了？重点清除我们的火力点和指挥节点？” 楚风接到前沿报告，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这绝不是偶然！日军的炮兵水准他清楚，虽然训练有素，但在缺乏前沿精确观测的情况下，绝难达到这种“手术刀”式的打击效果！
“是炮观！鬼子肯定派了高级炮观渗透到了前沿！甚至可能动用了气球或者飞机进行校射！” 方立功脸色发白，瞬间做出了判断。作为科班出身的参谋长，他深知一个优秀的炮兵观察员在战场上的作用有多大，那简直就是炮兵的眼睛！失去这双眼睛，大炮就是瞎子；而被敌人掌握了这双眼睛，自己就成了活靶子！
“王承柱呢？！他的炮兵团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没有进行反制？！” 楚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前线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流血！
“王团长那边也遇到了麻烦！” 通讯兵急切地汇报，“鬼子似乎也锁定了我们的炮兵阵地，进行了多轮压制性炮击！虽然我们的炮兵阵地做了伪装和机动，但损失也不小，而且……而且鬼子的炮弹像是用不完一样！”
内外交困！前线告急！炮兵被压制！
指挥部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就在这时，指挥部角落那部直通炮兵团的专线电话，突然像是垂死挣扎般响了起来。方立功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起了听筒。
“喂？我是方立功！什么？你说清楚点！……好！好！我知道了！你们坚持住！我立刻向师座汇报！”
方立功放下电话，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和一丝绝处逢生的激动，转向楚风：“团座！是王承柱！他……他那边有发现！”
“说！” 楚风目光锐利如电。
“王承柱报告，他在指挥炮兵进行有限反击时，通过炮队镜，捕捉到了鬼子炮弹飞行轨迹的一些异常！他怀疑……怀疑鬼子启用了一个我们之前不知道的、位置极其隐蔽的前进炮兵观察所！而且，他根据弹道和爆炸效果反推，结合之前‘谛听’提供的一些零散情报，大致判断出了这个观察所可能的方位区域！只是……只是范围还是太大，而且我们的炮弹很难有效覆盖那个区域！”
王承柱！这个平日里憨厚木讷、一提到炮就两眼放光的“炮痴”，在关键时刻，竟然展现出了如此惊人的敏锐和天赋！他不是靠情报，不是靠运气，而是纯粹凭借着一个顶尖炮手对弹道、对爆炸、对战场上一切与炮相关细节的近乎本能的直觉和理解，硬生生从绝望中，捕捉到了那一丝微弱的、反击的可能性！
楚风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快步走到地图前，目光死死锁定在王承柱报告的那个大致区域。那是一片地势复杂、植被茂密的丘陵地带，之前并未被列为重点防御或侦察区域。
“范围太大……炮弹难以覆盖……” 楚风喃喃自语，大脑飞速运转。强攻？派小部队渗透搜寻？时间来不及！常规炮击？效果难以保证，而且会暴露王承柱剩余的炮兵力量！
怎么办？！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如同电光石火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方立功！”
“在！”
“记录命令！” 楚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第一，命令王承柱，立刻停止对日军前沿阵地的炮击！所有炮火，包括我们仅存的、射程最远的重炮，全部给我瞄准他判断的那个可疑区域——进行扰乱性射击！不要追求命中，我要的是覆盖！是制造混乱和烟雾！”
“第二，” 楚风的目光投向指挥部外面昏黄的天空，那里，硝烟依旧浓密，“给‘雏鹰’发电！命令侦察机立刻起飞！冒险进行超低空侦察！目标就是王承柱标记的那个区域！告诉飞行员，我不要他确认具体坐标，我只要他确认，在那个区域，有没有异常的无线电天线、伪装网，或者不同于周围地形的人为活动迹象！哪怕只是瞥到一眼，也要立刻报告！”
“雏鹰”，那架用无数零件拼凑起来、飞行员用命在飞的简陋侦察机，此刻成了唯一的希望！超低空侦察，在日军已经掌握一定防空火力的情况下，这无异于自杀！但楚风别无选择！
“第三，” 楚风深吸一口气，看向了方立功，眼神中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把我们最后储备的、那批加了‘料’的特种炮弹，给我准备好！告诉王承柱，一旦‘雏鹰’确认目标，或者他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就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快的射速，把所有的特种炮弹，全都给我砸到那个点上去！”
“特种炮弹……” 方立功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兵工厂根据楚风提供的思路，结合缴获的少量日军特种弹，偷偷试验生产的少量白磷弹和改良燃烧弹！威力巨大，但也极其不人道，而且数量稀少，是楚风留着准备在最后关头与日军同归于尽的底牌之一！现在，就要用掉了吗？！
“执行命令！” 楚风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语气不容置疑。
“是！” 方立功咬牙应下，转身冲向通讯班，他知道，这是赌上一切的最后一搏！
命令被以最快的速度传达下去。
片刻之后，王承柱的炮兵团阵地上，剩余的火炮发出了不甘的怒吼，炮弹如同冰雹般砸向那片可疑的丘陵，爆炸掀起的泥土和硝烟暂时遮蔽了那片区域。
天空中，传来一阵微弱而坚定的引擎轰鸣声。“雏鹰”如同一只倔强的雨燕，冲破层层硝烟，朝着那片死亡空域义无反顾地俯冲下去！
指挥部里，楚风、方立功，所有参谋人员，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电台，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回音。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电台里传来了“雏鹰”飞行员那因为紧张和气流颠簸而变调、却清晰无比的声音：
“洞幺！洞幺！我是雏鹰！发现目标！重复，发现目标！方位xxx，YYY！发现伪装天线和人工掩体！确认是鬼子炮观！确认是……”
话音未落，电台里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和爆炸声！通讯戛然而断！
“雏鹰！雏鹰！回答！！” 通讯兵对着话筒嘶吼，但回应他的，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忙音。
指挥所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雏鹰”……恐怕凶多吉少了。
楚风闭上了眼睛，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又一个好小伙子……
但他没有时间悲伤。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和决断！
“命令王承柱！” 他的声音如同从冰窟里捞出来，“目标方位xxx，YYY！所有特种炮弹！全速射！给我把那鬼地方，从地图上彻底抹掉！！”
“是！！”
几分钟后，王承柱炮兵阵地上，剩余的所有能够得着的火炮，发出了开战以来最疯狂、最密集的咆哮！一批弹体涂着特殊标记的炮弹，带着凄厉的呼啸，划破长空，如同复仇的火雨，精准地覆盖了“雏鹰”用生命换来的那个坐标！
远处那片丘陵，瞬间被刺眼的白色闪光和冲天而起的烈焰吞没！那火焰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连灵魂都能灼烧的惨白色，伴随着滚滚浓烟，即使相隔甚远，也能感受到那股毁灭性的热浪！
日军精准的炮火，戛然而止。
前沿，正承受着巨大压力的李云龙和独立团的士兵们，愕然发现，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精准炮击，突然消失了！鬼子的步兵冲锋，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后方打击而出现了明显的混乱和迟疑！
“他娘的……是老楚！肯定是老楚干的！” 李云龙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猛地一拍大腿，因为牵动伤口而疼得龇牙咧嘴，脸上却露出了开战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虽然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干得漂亮！真他娘的解气！”
技术兵，在这片血肉磨坊中，用他们的专业、智慧和牺牲，硬生生撬动了战局的天平，迎来了属于他们的、悲壮而辉煌的“高光”时刻！
而在日军后方，负责此次炮火协调的指挥官，看着通讯中断、已然化作一片火海的秘密观察所方向，脸色铁青，手中的望远镜“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八嘎……他们的炮兵……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