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的炮火像是得了痨病,一阵紧似一阵地咳嗽着,时而沉寂得让人心慌,时而又猛地炸开,震得指挥所顶棚的泥土簌簌落下。这反复无常的节奏,比持续不断的轰鸣更折磨人的神经。
楚风刚对着电话下达完又一轮炮火支援的指令,喉咙里干得像是要冒烟,他抓起旁边不知谁喝剩的半缸子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刺痛,却丝毫缓解不了那从心底里烧起来的燥热。
方立功拿着一叠刚收到的文件走过来,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像是糊了一层灶膛里的冷灰。
“团座,‘抗大’分校那边……出事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沉重。
楚风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现在最怕听到的就是“出事”这两个字,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抗大”分校,那是他寄予厚望的种子基地,是未来军队和根据地的脊梁骨。那里要是乱了,比丢一个前沿阵地还让他难以接受。
“怎么回事?说清楚!”楚风的声音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厉色。
方立功将文件递过来,是几份手抄的报告,字迹潦草,显然是在匆忙和激动的情绪下写就的。内容是关于“抗大”分校近期几次“学员辩论会”的纪要和一些教员的反映。
楚风快速翻阅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脸色也越发阴沉。
报告里记录了几场激烈的争论。争论的焦点,已经从单纯的战术战法,蔓延到了更根本的问题上。
一部分来自原晋绥军系统、或是受过旧式教育的学员和少数教员,坚持认为“军人不应干政”,部队的首要任务是“服从命令,效忠党国”,对于根据地正在推行的土地改革试点、对基层政权的改造,以及越来越强调的“军民一体”、“为人民服务”等思想,表现出明显的抵触和质疑。他们私下里议论,认为这是“赤化”的前兆,是“背离正统”。
而另一部分,主要是来自平津等沦陷区的流亡学生、深受赵刚等政工干部影响的进步青年,以及部分从底层士兵中选拔出来的骨干,则激烈地反驳。他们引用楚风在多次讲话中提到的“国家”、“民族”、“人民”等概念,认为军队必须明白“为谁而战,为何而战”,认为不打破旧有的、导致国家积贫积弱的制度和思想,就不可能真正赢得战争、建设强大的新中国。他们言辞犀利,甚至直接批评前一种观点是“愚忠”,是“封建残余”。
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几次辩论会到最后,都几乎演变成了争吵,甚至有人拍了桌子,互相指责对方是“顽固派”或者“激进分子”。原本应该互相学习、共同进步的课堂和宿舍,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比前线的气氛好不了多少。
“就在昨天下午,”方立功补充道,语气艰涩,“一场关于‘土地政策与兵源关系’的辩论,差点失控。一名原晋绥军出身的教员,和一名北平来的学生代表,当场争执起来,言辞非常激烈,几乎要动手。幸好被在场的其他教员及时拉开了。但影响已经很坏,学员中间明显分成了两派,彼此看对方的眼神都不对了。”
楚风放下报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感觉自己的脑袋里也像是刮起了一场沙尘暴,各种念头、担忧、怒火混杂在一起,搅得天昏地暗。
他早就知道,随着根据地扩大,人员成分复杂,思想上的分歧是不可避免的。但他没想到,这股暗流会在这个关键时刻,以如此激烈的方式爆发出来。
这哪里是辩论?这分明是思想上的内战!是地基之下,更深层次的裂痕!
“赵刚知道了吗?”楚风问道,声音沙哑。
“赵政委已经赶过去了。”方立功答道,“他临走时脸色很不好看,说这是他工作的失职。”
楚风摇了摇头。这不能全怪赵刚。思想的塑造,远比军事训练要复杂和艰难得多。尤其是在这民族危亡、各种思潮激烈碰撞的大时代里,想让成千上万来自不同背景、有着不同经历的人,瞬间统一思想,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前线在流血,敌人在步步紧逼,内部却因为思想的分歧而内耗,这简直是在自毁长城!
他仿佛能看到,那些年轻的、本该充满朝气和希望的脸庞,此刻却因为理念之争而变得激动、愤怒甚至彼此敌视。他能听到,那本该回荡着读书声和操练声的校园里,此刻却充斥着充满火药味的争吵。
这比周特派员的“糖衣炮弹”更让他感到心寒和警惕。因为“糖衣”来自外部,目标明确,可以防范,可以反击。而思想的混乱和分裂,却是从内部滋生,无形无质,侵蚀的是队伍的凝聚力和战斗力,动摇的是根本。
“团座,您看……要不要干预一下?”方立功试探着问,“下个命令,禁止这类争论?或者,把带头闹事的,抓几个典型……”
“胡闹!”楚风猛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堵得住嘴,堵得住心吗?抓人?抓谁?抓那个坚持‘效忠党国’的教员,还是抓那个喊着‘打破封建’的学生?”
他站起身,在指挥所狭小的空间里踱了两步,脚下的泥土地面因为前线的震动而微微发颤。
“思想的活水,比死水好。强行压制,只会让矛盾在暗处积累,总有一天会以更猛烈的方式爆发出来。”他停下脚步,看着方立功,眼神深邃,“但是,活水也不能任其四处泛滥,冲垮了堤坝。”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扫过那犬牙交错的战线,语气变得坚定:“告诉赵刚,辩论可以,但必须有底线!底线就是抗日救国,就是维护根据地的稳定和团结!任何试图分裂队伍、破坏抗战的言论,无论披着多么华丽的外衣,都必须坚决制止!”
他沉吟片刻,继续说道:“让他组织几次高质量的讨论,不要空对空,就结合我们眼前的实际!鬼子为什么敢侵略我们?我们为什么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前线将士为什么能舍生忘死?把这些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摆出来,让大家自己去想,去辨!”
“另外,”楚风的目光锐利起来,“那些明显带有挑拨离间、或者试图将争论引向危险方向的言论和人员,‘谛听’和保卫部门要重点关注。我怀疑,这背后,未必没有外面那只黑手在搅混水。”
方立功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楚风的意思。周特派员的人,完全有可能利用这种思想分歧,暗中煽风点火,加剧内部矛盾。
“是!我立刻把您的指示传达给赵政委和孙铭。”方立功应道。
就在这时,指挥所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更浓烈的硝烟和血腥气扑面而来。李云龙像一头刚从泥潭里打滚出来的野猪,浑身沾满了泥土和已经发黑的血渍,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
“老楚!他娘的,口子堵上了!鬼子被老子揍回去了!”李云龙嗓门嘶哑,但脸上却带着一种酣畅淋漓的狠厉和疲惫,“就是代价不小,老子的一营……算是打残了。”
他抓起楚风桌上那半缸子凉水,看也没看,仰头就灌,水渍顺着他胡子拉碴的下巴流下来,和脸上的污垢混在一起。
喝完水,他一抹嘴,这才注意到楚风和方立功难看的脸色,以及桌上那份显眼的报告。
“咋了?又出啥幺蛾子了?”李云龙粗声粗气地问,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看你们这德行,比老子丢了阵地还晦气!”
楚风叹了口气,将那份关于“抗大”分校思想争论的报告,递给了李云龙。
李云龙识字不多,但大概意思还是能看明白。他皱着眉头,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草草翻了几页,脸上的横肉渐渐绷紧了。
“他娘的!扯什么蛋呢!”李云龙猛地将报告拍在桌上,震得那半缸子水都晃了出来,“什么狗屁‘正统’、‘赤化’!老子就知道,谁打鬼子,谁给老百姓饭吃,谁就是好样的!前线弟兄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鬼子玩命,这帮念了几天书的娃娃蛋子,躲在后面耍嘴皮子,还他娘的耍出仇来了?!”
他越说越气,指着报告对楚风吼道:“老楚!这还犹豫个屁!把这帮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的家伙,全他娘给老子送到前沿阵地去!让他们看看,鬼子刺刀底下,还分不分他娘的‘正统’和‘赤化’!让他们听听,子弹飞过来的时候,会不会绕开他们这些‘理论家’!”
楚风看着暴怒的李云龙,心中五味杂陈。李云龙的办法,依旧是那么简单,粗暴,带着一股底层军人特有的、对空谈的本能厌恶和直指问题核心的犀利。
把争论双方都扔到战场上去?这听起来荒谬,但或许,在血与火的生死考验面前,很多无谓的争论,真的会显得苍白而可笑。
“云龙兄,你的意思,我明白。”楚风缓缓开口,“但思想的问题,不是靠刺刀就能彻底解决的。”
他拿起那份被李云龙拍在桌上的报告,看着上面那些充满火药味的词句,仿佛看到了根据地未来将要面临的、更加复杂和艰巨的挑战。
军事上的敌人,看得见,摸得着。
思想上的敌人,无形,却可能更加致命。
外面的炮火声,不知何时又密集了起来,像是为这场内部的思想“沙尘暴”敲响了助威的战鼓。
楚风将报告轻轻放下,对李云龙,也像是对自己说道:
“仗,要打。思想上的仗,也要打。”
“而且,这一仗,恐怕比对付鬼子……更难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