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溺在冰冷粘稠的泥沼中,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都只换来更深的窒息感和撕裂灵魂的剧痛。夏天感觉自己被分割成了无数碎片,一部分在井底无尽的黑暗中与那死白色的眼白和粘稠触手纠缠;一部分在母亲消散的金白色光芒中无声哭泣;还有一部分,则悬浮在虚空,冷漠地注视着这具残破躯壳的缓慢衰亡。
生与死的界限变得模糊,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无处不在的痛楚,是唯一真实的感受。
不知过去了多久,仿佛是一瞬,又仿佛是永恒。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意,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阳光,突然触碰到了他即将彻底冻结的意识核心。那暖意很陌生,并非来自母亲,也非来自令牌碎片或“浩然印”,而是一种……带着草药清苦气息的、沉稳而有力的能量流。它如同精准的向导,缓缓流淌过他近乎枯竭的经脉,温和地滋养着受损的内腑,驱散着盘踞在伤口处的阴寒邪气。
这外来的干预,强行将夏天涣散的意识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烈的草药味灌入肺中,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胸腔的闷痛让他瞬间蜷缩起来,但也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能看到头顶上方是熟悉的、布满蛛网和灰尘的屋顶椽子。身下是冰冷坚硬的触感,依旧是堂屋的泥地。但不同的是,他身上盖着一件半旧的、带着风尘气息的深灰色外衣,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汗味和某种特殊草药的气息萦绕在鼻尖。
有人?!
这个认知让夏天的心脏猛地一缩,警惕瞬间压过了剧痛和虚弱。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艰难地聚焦。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蹲在堂屋中央那片焦黑的阵法残骸旁。那人身形挺拔,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裤脚扎紧,沾着泥点。他正低头专注地处理着一些草药,动作熟练而沉稳,用一把小石臼将几样晒干的根茎捣碎,混合着一种暗绿色的药汁,调配成糊状。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勾勒出他略显瘦削却异常坚实的肩膀轮廓。
不是韩立。韩立的身形更魁梧,气质更冷峻。这个人……是谁?
夏天张了张嘴,想发出声音,喉咙却干涩灼痛得如同砂纸摩擦,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声。
那身影似乎听到了动静,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灯光下,露出一张约莫五十岁上下、饱经风霜的脸。皮肤是常年日晒形成的古铜色,皱纹如同刀刻般布满脸颊和眼角,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有神,透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平静和洞察。他的嘴唇紧抿,下颌线条刚硬,给人一种沉默寡言、却值得信赖的感觉。
“醒了?”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山民特有的淳朴口音,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放下手中的石臼,拿起旁边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半碗冒着热气的、颜色深褐的药汤。他走到夏天身边,蹲下身,将药碗递到他唇边。“喝了它,能镇痛,驱寒邪。”
夏天警惕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张嘴。陌生人的出现,在经历了井底那场生死搏杀后,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戒备,也不催促,只是平静地补充了一句:“是韩先生托我来的。”
韩先生?韩立?!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夏天心中炸响!他猛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欺骗的痕迹。但男人的眼神坦然而平静,没有丝毫闪烁。
是了……除了韩立,还有谁会知道他在这里?谁会在他濒死之际出手相救?可是,韩立自己为什么不回来?他去了哪里?眼前这个男人又是谁?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但身体的极度虚弱和对方递到唇边的药汤散发出的、确实带着安抚痛楚气息的药香,让夏天的警惕稍稍放松了一丝。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微微张开干裂的嘴唇。
药汤很苦,带着浓烈的草药味,但入口温热,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舒适的暖意,缓缓流入胃中。很快,一股温和的热流从腹部扩散开来,蔓延至四肢百骸,左腿伤处的剧痛和胸口的闷痛果然减轻了一些,冰冷的身体也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男人见夏天喝下了药,便不再多言,重新回到阵法残骸旁,继续捣药。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专注而沉稳,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夏天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小口喘息着,感受着药力在体内化开,精神也恢复了一丝清明。他仔细打量着这个男人。他的手掌粗糙,指节粗大,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痕,一看便是常年干重活的手。但他的眼神和调配草药时的那种精准熟练,又绝非普通山民所能及。他到底是谁?韩立从哪里找来的这样的人?韩立自己又为何不现身?
“韩先生……他怎么样了?”夏天用尽力气,嘶哑地问道。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韩立受伤离去,如今派人前来,是意味着他伤势好转?还是……情况更糟?
男人捣药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静:“韩先生有要事在身,暂时无法脱身。他感知到你这边情况危急,故托我前来照看一二。”
感知?夏天心中一震。韩立竟然能远距离感知到他的生死危机?这需要何等神通?他对韩立的身份和实力有了更深的猜测。同时,“照看一二”这个词,也让他心中一沉。这意味着,韩立认为危机并未解除,只是暂时派了个人来稳住局面?
“井……井里的东西……”夏天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心有余悸。
这一次,男人彻底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转过身,清亮的目光直视夏天,眼神中多了一丝凝重。“那东西,比韩先生预想的更麻烦。它受了刺激,如今蛰伏更深,但也更危险。你暂时不要靠近后院。”
他的语气很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夏天能感觉到,这个男人对井底的情况似乎也有所了解,而且……并不畏惧。
“你……是谁?”夏天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男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他缓缓说道:“山里人,姓石,村里人都叫我石老七。早年跟着师傅学过几年草药,也……见过些不干净的东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片阵法残骸和夏天身上隐约透出的阴邪之气,“韩先生于我有恩,他托付的事,我会尽力。”
石老七。一个朴实无华的名字,一段含糊不清的过往。但夏天能感觉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山里汉子,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他能被韩立托付如此凶险的事情,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喝了药,又说了几句话,夏天感觉疲惫再次如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石老七见状,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检查了一下他腿上的伤口和脉搏,沉声道:“你元气大伤,邪气侵体,需要静养。睡吧,有我守着。”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夏天看着他平静而坚定的眼神,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尽管依旧充满未知和危险,但至少,他不再是独自一人面对那口深井了。
强烈的困意袭来,夏天再也支撑不住,缓缓闭上了眼睛。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他仿佛听到石老七低声自语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浩然印……夏家的因果……果然还没完……”这句话,像一颗种子,落入夏天沉睡的意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