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井黑子】
时间是一条平稳流淌的、不见波澜的河。
那些在风纪委员训练中心挥汗如雨的日子，那些与初春一同研修、在固法前辈的指导下学习如何独当一面的时光，都已沉淀为记忆河床底部的、一层模糊而温暖的卵石。我升入了常盘台中学，系上了双马尾，臂弯里的绿色袖标也早已不再是见习的一种标志。白井黑子，风纪委员第177支部，常盘台的优等生——这就是我，这就是我全部的、无可置疑的现实。
七月灼人的暑气，八月绵长的慵懒，九月大霸星祭的喧嚣，十月学园都市艺术展的绚烂……日子像一页页被工整翻过的日历，每一天都充实，每一天都井然有序。姐姐大人依旧是我追逐的目标，初春的电脑技术总能在关键时刻提供最可靠的支援，佐天同学也还是那个喜欢掀初春裙子的、让人头疼又无法真正生气的家伙。一切都好得……好得近乎完美。
可偶尔，总有那么一些瞬间。
或许是在夜间巡逻、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时；或许是在处理完一桩微不足道的失物招领案、于支部的沙发上小憩时；或许只是在某个普通的午后，凝视着窗外那片被切割得方方正正的蓝天时。一种奇怪的感觉会毫无征兆地浮现。那并非不安，也并非疑惑，它更像是一种……缺憾感。仿佛一幅色彩饱满的画作中，缺少了某种最关键的、却又无法被言说的颜色。又像是一首旋律流畅的乐曲里，遗漏了一个本该存在的、决定了整首曲子灵魂的音符。这种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往往在我试图捕捉它、分辨它究竟是什么之前，姐姐大人那元气十足的呼唤，或是支部终端上亮起的新的任务指令，便会将它冲刷得一干二净。
毕竟，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作为风纪委员，作为正义的伙伴，我没有时间沉溺于这种无端的感伤。
就这样，日子流淌到了十二月。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属于节庆的、甜蜜而喧闹的气息。
“就快到圣诞节了啊。”初春在定时的加密通讯里感慨道，背景音里是她敲击键盘的轻快声响，“黑子你那边怎么样？第三学区一定很热闹吧？”
“热闹得有些过头了。”我一边回应着，一边调整了一下围巾，将半张脸都埋进那片柔软的温暖里。寒风从那些由玻璃与钢铁构筑的摩天大楼之间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传单，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那些大企业的圣诞装饰竞赛，简直要把整条街都变成光的海洋了。”
今晚，我本该在177支部的辖区内巡逻。但第三学区的警备员分部发来了协助请求，希望风纪委员能增派人手，维持国际展览中心附近大型商业活动的安保秩序，于是我便主动申请前来。我以为会是一场硬仗，一场需要我全力以赴的战斗。可没想到，这却是一个清闲得近乎无聊的任务。警备员们将外围防御布置得固若金汤，我所负责的，不过是在这片流光溢彩的商业区里来回踱步，处理一些游客问路或是孩童走失之类的琐事。
我那早已习惯了紧张与战斗的神经，在这种过度和平的氛围里，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就在我百无聊赖地沿着展览中心外围的人行道缓步巡视时，一个熟悉的、顶着一头刺猬状黑发的背影，闯入了我的视线。
又是他。上条当麻。
那个无论在城市的哪个角落，似乎都能与各种稀奇古怪但并不危险的事件扯上关系的少年。风纪委员的档案里，与他相关的非常规事件报告，已经厚得可以当枕头了。
他正站在一处巨大的电子广告牌下，手足无措地比划着什么，脸上是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混合了困扰与无奈的表情。我叹了口气，快步走了过去。这个男人，真是片刻都不能让人省心。
“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我抱着双臂，用一贯的、带着些许嘲讽的语气开口。
“哇啊！”他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整个人都跳了一下，转过身看到是我，才松了口气，随即又露出了那种看见救星般的表情，“白井？你来得正好！”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身旁还站着一个女孩。
那是一个身材娇小的、仿佛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女孩。一头漂亮的银色双马尾，在周围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映照下，流淌着梦幻般的光泽。她穿着一件款式典雅、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白色羊绒大衣，脚下是一双精致的短靴。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周身就散发着一种与这片喧嚣格格不入的、教养良好的宁静气质。那双翡翠绿的眼瞳，此刻正带着一丝茫然与不安，打量着周围川流不息的人群。
“这位是？”我问道。
“唉，别提了。”上条当麻挠着头，一脸的头痛，“这位艾拉拉同学，好像是迷路了。我是因为高中的研学活动才来这里的，刚才看到她一个人站在这很久，就过来问问。结果她说她和她的监护人走散了，手机也没电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也知道我，这种时候总不能放着不管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个名叫艾拉拉的女孩已经将目光投向了我。她看着我臂弯上的风纪委员袖标，那双漂亮的绿眼睛里，亮起了一丝希望的光。
“您好。”她对我微微鞠了一躬，动作优雅得体，声音清脆悦耳。
“白井黑子，风纪委员。”我习惯性地自我介绍道，“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艾拉拉同学？”
“太好了。”她似乎真的松了口气，“我……我和我的养父一起来看展会，他说要去和几位生意上的伙伴打个招呼，让我在这里等他。可是……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回来。”
“你们集团也有展品在这里展出吗？”我随口问道。
“是的，”她点了点头，“弥涅尔瓦财团。”
这个名字，即便是我，也如雷贯耳。那是世界上都排得上号的巨型跨国企业。原来是真正的大小姐。
“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拿出了我的个人终端，“请把您养父的联络方式告诉我，我来替你联系他。或者，我也可以带你去会场的安保中心，通过广播寻人。”
这就是我和艾拉拉·卡利斯特的初遇。一场平淡无奇的、属于风纪委员日常工作一部分的偶遇。在我的帮助下，她很快就与她那位焦急万分的养父取得了联系。作为感谢，她坚持要与我交换联络方式，说改日一定要请我吃饭。对于这种富家大小姐一时兴起的客套，我本没放在心上。
却没想到，第二天，我真的收到了她的邀请。
于是，便有了现在这一幕。我坐在第七学区一家高级餐厅的包厢里，面前是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桌，手边是擦得锃亮的银质餐具。柔和的灯光从头顶的水晶吊灯上洒下，空气中飘浮着小提琴舒缓的旋律和食物的香气。说实话，以我的出身，并不会因为这种场面而感到局促。只是，一个穿着常盘台校服的风纪委员，出现在这种明显是用于商务宴请或上流社会交际的场所，确实显得有些怪异。
“黑子，”艾拉拉坐在我的对面，双手捧着一杯温热的红茶，脸上带着真诚的微笑，“昨天真的非常感谢你。”
“举手之劳而已，是风纪委员的职责。”我端起面前的柠檬水，轻轻抿了一口。
“可是，对我来说，却不止如此。”她放下茶杯，那双翡翠绿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我……我其实很少有机会和同龄人像这样一起吃饭。父亲他……总是很忙，也总担心我一个人的安全。”
我看着她，忽然从那份优雅得体的举止之下，读懂了一丝深藏的、与年龄不符的孤独。
“艾拉拉同学，你……没有其他朋友吗？”我忍不住问道。
她摇了摇头，长长的银色双马尾随之轻轻晃动。“父亲为我请了最好的家庭教师，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里度过的。来到学园都市，是我第一次……离开他那么远。”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我一时语塞。这个看起来拥有一切的女孩，却似乎被关在一个旁人无法想象的、华丽而精致的笼子里。
“那，”她忽然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恳求的、期盼的光，“看来就是答应了？”
“……答应什么？”我有些疑惑。
“答应成为我的朋友啊。”她理所当然地说道，那份直白，让我这个自诩见惯了场面的人，都感到了一丝不知所措。
“你没有拒绝我的晚餐邀请，还愿意和我坐在这里，那就代表你答应了，对吗？”
“……朋友可不是一顿饭就能决定的。”我有些生硬地回答。
“是吗？”她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没关系。那么，从这顿饭开始，我们就是‘准朋友’了。”
“尝尝这个吧，黑子。”她将话题自然地转向了刚刚端上来的主菜，“这里的菲力牛排，是主厨的招牌菜。”
我拿起刀叉，切下一小块鲜嫩的牛排送入口中。肉质细嫩，汁水丰盈，恰到好处的香料与黄油的香气在口中瞬间迸发。毫无疑问，这是我吃过的、最顶级的料理之一。
“真美味。”我由衷地赞叹道。
艾拉拉看着我，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若有所思的表情。
“是啊，”她轻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有时候，我总会忍不住去想……”
她顿了顿，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映着窗外那片虚假的繁华，流露出一丝与这片和谐氛围格格不入的、深沉的迷茫。
“牛排，为什么是这个味道呢？是谁规定了，这样的口感，这样的香气，就应该被称作‘美味’？我们所品尝到的，究竟是食物本身的味道，还是一个被事先定义好的、所有人都共同遵守的‘概念’？”
她的话很轻，却让我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那股熟悉的、被我一直刻意忽略的缺憾感，在这一刻，伴随着她这句莫名其妙的、充满了哲学意味的问话，以前所未有的、清晰而猛烈的姿态，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看着盘中那块色泽诱人的牛排，忽然感觉它表面的纹理变得无比陌生。空气中小提琴的旋律，仿佛也失去了它原有的调性，变成了一串无意义的、空洞的音节。周围的一切，那些华丽的装潢，那些彬彬有礼的侍者，都像是褪了色的布景，显露出其下那片虚假的、苍白的画布。
这场本该愉快的宴席，最终草草地结束了。
回宿舍的路上，我拒绝了艾拉拉派车送我的好意，选择了一个人步行。十二月的冷风吹在脸上，那份寒意，反而让我的头脑变得异常清醒。
我的那种感觉，那种仿佛世界缺少了什么的、奇怪的感觉，一定不是没来由的。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