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明美】
好人。
多么轻飘飘的两个字。
多么荒谬的,又是多么……沉重的两个字。
艾拉拉的话音落下。那声音的余韵,似乎还悬浮在那些飞舞的金色尘埃里,久久不散。
我什么反应都没有。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有出声附和。我甚至没有动一下,我的身体,我的意识,我的一切,都仿佛被她最后那句话抽空了,只剩下一个僵硬的、冰冷的、人形的空壳,靠着身后的墙壁,才不至于颓然倒下。
那个由自我憎恶和无尽悔恨构筑起来的世界,那个我用来惩罚自己、囚禁自己的坚固牢笼,就在刚才,被她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轻而易举地,从根基处彻底粉碎了。
没有了。
支撑着我,让我明确自己是个罪人,让我得以在痛苦中确认自身存在的那个支点,就这么,没有了。
我该去恨谁?我该向谁赎罪?我又该用何种姿态,去面对这个已经满目疮痍的现实?
我不知道。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的精神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
然后,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不是一滴,也不是两滴。它就像是某种积蓄已久、却被遗忘了的潮水,一旦找到了那个缺口,便再也无法遏制。它毫无征兆,也毫无道理,不受我的任何情绪支配,就那样安静地、汹涌地流淌下来。
那温热的液体滑过我冰冷的脸颊,留下两道湿润的痕迹。我的视野开始模糊,那扇窗,那片光,那个站在光芒中的、轮廓分明的女孩,所有的一切都融化了,扭曲了,变成了一片摇曳晃动的水色光影。
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的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哭泣的抽噎,也发不出痛苦的呻吟。我就只是那样站着,任由那股无法停止的洪流,冲刷着我的面容。那是我身体内部的一场无声的暴雨,一场迟到了太久的、为那个名叫“佐藤明美”的、可怜的好人而下的雨。
就在这时,那片模糊的光影动了。
一双纤细却坚实的手臂,忽然环住了我。
一个温暖的、带着某种淡淡的、像是雨后青草气息的身体,贴上了我。
艾拉拉抱住了我。
这个拥抱并不柔软,甚至有些用力,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她的下巴抵在我的肩上,将我那因长久紧绷而不住颤抖的身体,紧紧地、牢牢地固定在她的怀中。那份突如其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让我那早已麻木的知觉,产生了一瞬间的、剧烈的、无法承受的刺痛。
“你从来都不是弱者,佐藤明美。”
她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那么近,那么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她呼吸的温度。
“软弱的人,是走不到现在的。他们会在更早的时候,在第一次面对那些不公与恶意的时候,就被这座城市,被这个世界,彻底吞噬得连骨头都不剩。他们会选择麻木,选择同流合污,或者选择在绝望中自我毁灭。但是你没有。”
她的声音穿透了我混乱的思绪,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意识里。
“你一直走到现在,你承受了所有,你看见了所有,你记住了所有。这本身,就是最强大的证明。”
她稍稍松开我,双手按住我的肩膀,迫使我抬起那张泪水纵横的脸,直视着她的眼睛。那双翡翠绿的眼眸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也没有怜悯,而是一种近乎于火焰的、灼热的意志。
“听着!如果你的存在,你那份‘知识’,真的拥有足以将这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引向毁灭的力量……那么此刻站在这里的我,又算是什么?”
她指了指自己,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却更多的是不容动摇的自信。
“我这个因你而生的‘天使’,可以站在这里,去整合力量,去弥补过错,去承担责任。那么你呢?你这个源头,你这个拥有着一切可能性的人,为什么不行!”
她的质问,像一道光,劈开了我心中那片混沌的黑暗。
“你不是想要再一次,站在上条当麻的身边吗?你不是渴望着,能够成为御坂美琴她们真正的伙伴,与她们并肩作战吗?”
是的……我想,我一直都想。
“那就去战斗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振奋人心的激昂,“别再躲在这里自怨自艾,别再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去拿回属于你的东西,去纠正那些本不该发生的错误!去创造一个……一个没有人需要再为你流泪,一个上条当麻不必再独自遍体鳞伤,一个御坂美琴可以真心欢笑的世界!”
“去成为他们的英雄啊,佐藤明美!”
她松开了我的肩膀,那股灼热的力量却仿佛留在了我的身体里,从内而外地,驱散着那片几乎将我冻结的空虚与寒冷。我呆呆地看着她,泪水依然在流,但那已经不再是崩溃的宣泄,而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滚烫的情感。
我想说些什么。
我想说“我做不到”。我想说“我已经没有资格了”。我想说“对不起”。我想说“谢谢你”。
她看着我,神情重新变得柔和下来,甚至露出了一丝极浅的、仿佛如释重负的微笑。她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拭去我脸颊上的泪痕,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然后,她再一次,轻轻地、却无比郑重地抱住了我。
这一次的拥抱,没有了方才的强硬,只有一种安静的、能够安抚一切的温暖。
“你已经,”她在我耳边,用几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微风般的声音轻声说,“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