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明美】
我还想说些什么。
或许是想反驳一方通行那句直白到残忍的论断,又或许,是想对他那份突如其来的、笨拙的关心道一声谢。但所有尚未成型的字句,都在下一个瞬间,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冲刷、溶解,最终化为虚无。
那并非一种移动。
它更像是一场感官的全面解构。床铺的柔软,空气的微凉,窗外雨声的节拍,以及他那双血色瞳孔中映出的、我那张茫然的脸……所有构成我“存在”于此的坐标,都在一瞬间失去了意义。我的意识被从那具早已麻木的、不知疼痛的躯壳中抽离,像一缕无形的烟,被投入了一个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流逝的混沌旋涡。
然后,是重组。
最先回归的,是触觉。一种规律的、轻微的震动,从身下传来,透过柔软的织物,有节奏地传递着。紧接着是嗅觉,一股混合了高级皮革与某种清淡香水的、属于密闭空间的气味。最后,是听觉。引擎低沉的轰鸣,轮胎碾过湿润路面的微弱摩擦声,以及……一个平稳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就在我的耳畔。
有什么温热而柔软的东西,正倚靠在我的右肩上。
我睁开眼。
视野从一片模糊的色块,逐渐凝聚成清晰的影像。我不在黄泉川爱穗那间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公寓里。坐在一辆行驶中的豪华休旅车的后座。车窗外,是第四学区那片熟悉的、流光溢彩的街景,雨水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光痕。
“醒了啊,前辈。”
一个轻快的声音从驾驶席传来。我抬起头,透过中间的后视镜,看到了狱彩海美那张带笑的脸。她的金色卷发在车内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前辈?
这个称呼,这个场景……一种深刻的错位感攫住了我。我不是应该在一方通行的监护之下吗?我不是那个刚刚逃出少年院、身心俱疲的“原型”吗?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就在我思绪混乱之际,靠在我肩上的那个重量动了动。一头柔软的、黑色的短发蹭过我的脸颊,带着一丝好闻的洗发水香气。那个女孩直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然后用一种带着全然信赖的、甜糯的声音,对我说道:
“……明美姐姐,我们到了吗?”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微微停滞了。
杠林檎。
那张脸,那种眼神,那种仿佛将我视作全世界的依赖感。她不该在这里。她不该存在。根据我所知晓的、那条唯一正确的历史轨迹,她本该在九月三日,在那场由木原相似挑起的、针对垣根帝督的阴谋中,作为最无辜的牺牲品,在他怀中含笑而逝。她的死亡,是点燃第二位怒火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暗部大战”这出惨剧不可或缺的、最悲情的序幕。
可现在,她就活生生地坐在我的身边,体温是真实的,呼吸是平稳的。她看着我,眼中没有丝毫阴影,只有小孩子刚睡醒时的那种纯粹的迷茫。
“林檎,别闹。”
一个温和的、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男性声音,从副驾驶的位置传来。我僵硬地转过头,看到了那个本应是嚣张跋扈代名词的男人。垣根帝督。他没有穿着那身标志性的紫色高级西装,而是一件款式简洁的白色风衣,褐色的发丝柔软地垂在额前。他侧过身,看着后座的我们,脸上没有半分属于暗部首领的阴郁,反而挂着一种……宠溺的、近似于兄长般的无奈微笑。
“你再这样黏着明美,她都要被你勒得喘不过气了。”
他的话语,击碎了我最后一丝“这或许只是幻觉”的侥幸。我低下头,才发现杠林檎不知何时又一次抱住了我的手臂,将小脸贴在我的肩膀上,像一只寻求庇护的猫咪。
“才没有。”杠林檎鼓着腮帮子,小声地反驳道,但手臂却收得更紧了,“我最喜欢明美姐姐了。”
垣根帝督看着这一幕,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发出了一声带着自嘲的轻笑,然后转向我,那双本该阴郁的眼眸里,此刻竟带着一丝真诚的、仿佛在与友人闲聊般的轻松。
“看来,比起我这个名义上的监护人,她还是更喜欢你啊。”他摊了摊手,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无可奈何,“不过也没办法,谁让说到头,是你把她从那群混蛋手里救回来的呢。”
是我……救了她?
一瞬间,无数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强行灌入的洪流,冲击着我的意识。我“看到”自己在一个昏暗的仓库里,躺上了一个手术台一样的设施,环绕周身的是各种电影片段一样的不同可能性的现实,而自己找到了杠林檎活下来的那个。
那是“她”的记忆。那个克隆体的。
“垣根先生才不是名义上的!”杠林檎听到垣根帝督的话,立刻抬起头,认真地反驳道,“垣根先生也是……也是林檎最重要的人!”
“好好好,我知道了。”垣根帝督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那份温柔的纵容,与我看过的魔禁百科中描述的那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第二位,判若两人。
“好了好了,别在车里打情骂俏了,”狱彩海美从后视镜里看着我们,笑吟吟地打着圆场,“餐厅就快到了。今天可是说好了,要庆祝我们成功搞定了‘镊子’,垣根大人请客哦。”
休旅车平稳地驶入一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中式餐厅的停车场。十月九日,中午。本该是暗流涌动、杀机四伏的一天,本该是各个暗部组织磨刀霍霍、准备在这座城市的舞台上掀起腥风血雨的一天。
而我,却和SchooL的成员们,像一家人一样,要去享用一顿庆祝胜利的午餐。
这不对劲。
这整个世界,都不对劲。
餐厅的包厢里,气氛愉快得近乎虚假。
温暖的灯光,精致的餐具,空气中飘散着食物诱人的香气。垣根帝督耐心地用公筷为杠林檎夹着她够不到的菜,狱彩海美则像个大姐姐一样,不时地讲些无伤大雅的笑话,逗得杠林檎咯咯直笑。他们三个人,构成了一副和谐而温暖的画面。
而我,则成了这幅画中最多余的、也是最不协调的一笔。我坐在那里,微笑着,点头,回应着他们的话语,扮演着那个他们所认识的“佐藤明美”。但我的内心,却是一片冰冷的、荒芜的旷野。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找了个借口,站起身,逃离了那片让我感到窒息的暖意。
冰凉的水流冲刷着我的指尖,镜子里,映出了一张苍白而陌生的脸。这是“她”的脸,克隆体的脸。可此刻,镜中的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属于我——那个“原型”的、巨大的困惑与恐惧。
我们的意识,对换了。
某种机制被触发了。我被抛入了这具相对健康的、完好的、属于复制品的躯壳里。而她,那个克隆体,此刻又在哪里?是在黄泉川的公寓里,面对着那个强大而危险的第一位吗?
“在烦恼什么呢,前辈?”
狱彩海美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身后响起。她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洗手间,正靠在门边,抱着双臂,脸上那营业式的微笑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
我转过身,心脏不受控制地收紧。我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只是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好得有些不真实。”
“是吗?”她歪了歪头,金色的卷发滑落肩头,“我倒觉得,前辈你今天,才是最不真实的那个。”
她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我的面前,那双漂亮的眼睛,仿佛能看透我所有的伪装。
“虽然外表、声音、甚至是一些细微的习惯都一模一样。但是,‘感觉’不对。你身上的那股味道……太沉重了。不像我们认识的那个,虽然总是很冷静,但内里却很单纯的‘佐藤明美’。”
她顿了顿,用一种近乎陈述的语气,说出了那个让我无从辩驳的结论。
“你不是‘她’。你是那个……从少年院里逃出来的,‘原型’,对吧?”
我沉默了。在她那双仿佛能剥离人心的眼睛面前,任何谎言都显得苍白。
“……是。”我最终还是承认了。
“我就知道。”她似乎并不意外,反而松了口气,像是终于解开了一个谜题,“难怪你看到林檎的时候,表情会那么奇怪。”
“杠林檎……”我抓住这个机会,急切地问道,“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应该……”
“不应该活着,是吗?”狱彩海美替我说出了那句未竟的话。她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困惑,“我的记忆告诉我,垣根救下她之后,她就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了。可是,看到前辈你今天那个样子,我忽然也有点不确定了。莫非……”
“是的。”我肯定了她那尚未说出口的猜测,“在我所知道的信息里,她几周前就死了。今天,十月九日,本该是学园都市黑暗的一天。ItEm会自相残杀,bLocK会被剿灭,垣根帝督会为了与亚雷斯塔交涉,去挑战一方通行,然后……被打得只剩下残骸。”
我的声音很轻,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重量。
“可现在呢?”我环顾了一下这个装潢华丽的洗手间,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外面那个依旧在欢声笑语的包厢,“我们在这里,吃着午餐,庆祝着胜利。外面没有爆炸,没有枪声。这一切……根本就不正常。”
狱彩海美静静地听着我的话,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最终,她发出了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她抬起头,看着镜中的我,也看着镜中的她自己,然后,她问出了一个让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可是,前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的茫然,“什么才算‘正常’呢?一个女孩必须死去,朋友必须互相残杀,所有人都走向早已注定的悲惨结局……那样的世界,就真的比现在这个,更‘正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