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诏狱,并非如外界想象的那般阴森血腥。至少,王大柱等人被“请”进来的这处单独隔开的小院,还算干净整洁,甚至有桌椅床铺,只是门窗坚固,外面守卫森严,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他们没有戴枷锁,也没有被立刻提审,仿佛被遗忘在了这里。但众人都明白,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骆思恭正在消化得到的证据,权衡利弊,思考如何处置他们这群烫手的山芋。
芸娘、翠儿和梅香挤在一张床上,互相依偎着,恐惧使得她们几乎不敢出声。林红缨焦躁地在屋内踱步,不时凑到门缝边观察外面的守卫。苏静蓉则盘膝坐在角落,闭目调息,看似平静,但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她内心绝不轻松。
王大柱靠坐在墙边,脸色依旧苍白,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他必须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想好接下来每一步的说辞和策略。骆思恭是老狐狸,绝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想要获得他的信任甚至合作,必须拿出足够的筹码和表现出无可替代的价值。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门外传来开锁的声响。
一名锦衣卫百户带着两名番子走了进来,态度不算恶劣,但也绝谈不上客气:“王明柱,都督要见你。跟我来。”
王大柱深吸一口气,在芸娘等人担忧的目光中,坦然起身。
他被带离小院,穿过几条戒备更加森严的走廊,来到一处书房模样的地方。这里灯火通明,陈设简单却透着威严。骆思恭正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那几封密信和东厂腰牌。
“草民王明柱,参见都督。”王大柱依礼躬身。
骆思恭没有立刻让他起身,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审视着他:“王明柱,你可知罪?”
“草民知罪。”王大柱低头,“不该反抗官差,不该私藏人证物证。但草民此举,实属被逼无奈,只为自保,并为朝廷揭露奸邪。”
“好一个揭露奸邪。”骆思恭语气平淡,“你且将你所知之事,从头到尾,细细道来。若有半句虚言…”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已然降临。
王大柱心知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当下便从瑞锦祥与万毒窟的商业冲突开始讲起,如何发现观星台异常,如何被陷害追杀,如何得到古图,如何结识漕帮,如何发现地脉阴谋,如何被迫反击,直至昨夜擒获东厂档头…他将大部分过程都如实道来,只是隐去了哑婆子和地脉核心的具体细节,将地脉波动归因于万毒窟邪术的副作用,并将自己主动引导波动和设伏,描述成了被迫自卫和偶然发现东厂行动后的将计就计。
他的叙述条理清晰,语气诚恳,偶尔流露出商人的惶恐和百姓的无助,却又在关键时刻展现出难得的冷静和智慧,听起来合情合理,难以挑剔。
骆思恭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王大柱讲完,他才缓缓开口:“依你之言,这一切皆是东厂与万毒窟勾结,为炼制所谓‘仙丹’,行此逆天之举?甚至可能…牵扯宫闱?”
“草民不敢妄测天家。”王大柱连忙低头,“草民只知,东厂档头奉命销毁证据,密信中提及‘仙丹’及‘玄诚道人’,且对地脉之事极为紧张。至于其他,草民人微言轻,实不知晓。”
他巧妙地将问题抛回给骆思恭,暗示自己手握关键人证物证,却又不直接指控皇帝,将判断权交给对方。
骆思恭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那封写着“玄诚道人”的密信。他当然知道这个道士。陛下近来确实沉迷丹道,身边聚集了几个所谓的“高人”,这玄诚子便是其中最得宠的一个,据说深居简出,只在西苑炼丹。若此事真与他有关,甚至牵扯到陛下…
他的后背不禁渗出一层细汗。这案子,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扳倒魏贤固然是好事,但若牵扯过深,引得龙颜震怒,就算是他骆思恭,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但他同样清楚,这也是一个天大的机会!一个彻底将死对头魏贤踩在脚下,甚至更进一步的机会!关键就在于,如何掌控火候,既能除掉魏贤,又能将自己摘干净,甚至…从中获利。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王大柱身上。这个年轻人,不简单。身处如此绝境,却能屡次破局,甚至能擒获东厂档头,拿到关键证据。更难得的是,他懂得审时度势,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是个聪明的棋子。
或许…可以一用?
“王明柱,”骆思恭缓缓道,“你提供的证据,确实很重要。但单凭这些,想要扳倒…某些人,还远远不够。东厂完全可以反咬一口,说你们伪造证据,构陷朝廷命官。你们依旧是钦犯。”
王大柱心中一动,知道谈判开始了。他抬起头,目光平静:“草民明白。所以,草民等愿全力配合都督,提供更多线索。比如…那位玄诚道人的确切下落?比如…万毒窟在京城的其他巢穴?甚至…草民或可尝试,再次引动那地脉异常,作为…‘证据’?”
他小心翼翼地抛出诱饵。他知道,骆思恭最需要的,就是更多、更实在、能经得起推敲的证据链,以及…能证明地脉之事确实存在且与东厂有关的“实锤”。而自己能轻微引动地脉的能力,无疑是最大的筹码。
骆思恭眼中精光一闪,果然被吸引了:“你能控制地脉波动?”
“草民不敢说控制。”王大柱谦逊道,“只是因缘际会,对此能量略有感应,或可…轻微扰动,使其显形。但需准备,且极其耗费心神,亦有风险。”他适当地示弱,强调困难,以免被过度利用。
骆思恭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敲击桌面的速度加快了些许,显示他内心的权衡。良久,他沉声道:“你需要什么?”
“草民需要一处相对安静、靠近地脉节点之地,需要一些时间准备。更需要…都督的保证。”王大柱直视着骆思恭,“事成之后,保我家人和同伴平安,并…还草民一个清白。”
“清白?”骆思恭嗤笑一声,“你杀了东厂的人,搅动京城风云,还想全身而退?”
“草民所为,皆为自保和揭露阴谋。若都督需要,草民愿将擒获东厂番役之功,尽归都督麾下英勇。草民只求携家人安然离去,从此隐姓埋名,绝不再踏入京城半步。”王大柱放低了姿态,给出了一个对方难以拒绝的条件——将所有功劳让给骆思恭,自己只求活命和自由。
骆思恭再次沉默,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要将王大柱的心思彻底看穿。
书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
最终,骆思恭缓缓靠回椅背,淡淡道:“本督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但若你耍花样,或者那地脉波动引不出来…”他没有说下去,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草民不敢!”王大柱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下,知道第一关算是过了。
“很好。”骆思恭站起身,“你先回去。需要什么,会有人给你安排。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
“谢都督!”王大柱躬身行礼,在锦衣卫的带领下,退出了书房。
返回那处小院的路上,王大柱的心依旧悬着。骆思恭只是利用他,绝非信任他。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依然走在刀尖上。他必须成功引动地脉,还必须把握好“度”,既不能毫无动静让骆思恭失望,也不能动静太大引发不可控的后果。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想办法,在骆思恭和魏贤这两头猛虎的博弈中,为自己和家人,找到那条唯一的生路。
夜色更深,诏狱的高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但王大柱知道,这场风暴,远未结束。他仿佛能听到,皇城深处,另一场更加隐秘、更加凶险的博弈,正在缓缓拉开序幕。而他自己,已然成了棋盘上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