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日子来到四月中旬,长白山下终于彻底脱掉了冬装。
甸子上的积雪也化得干干净净,黑土地喝饱了雪水,变得松软而湿润。
杨树鼓出了毛茸茸的芽苞,屯子边的柳条也泛出朦胧的绿意。
风虽然还带着点凉气,但吹在脸上已不再刺骨,反而有种青青草香的味道……
秀山屯生产队忙碌的氛围一下就拉满了,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一年里最要紧的春耕生产,正式拉开了大幕!
天还黑黢黢的,屯子里就响起了大队长敲钟的声音,“铛铛铛……”
乡亲们也都匆匆的赶了过来,虽然睡意还在,却没一个敢抱怨的!
紧接着就是赵大队长站在队部门前土台子上的吆喝。
“出工了!都麻溜点儿!犁杖组、耙地组的劳力,抓紧套车!送粪的跟上!妇女组准备跟着点种子!”
整个屯子仿佛一下子都活了!
各家各户的烟囱冒起炊烟,门轴吱呀作响,人们揉着惺忪睡眼,扛着农具,从存放农具的仓库里走出来,汇成一股人流,朝着屯外那片的黑土地涌去。
陈卫东和周文韬也夹在人群中。
他们如今是正经的壮劳力,被分在了犁杖组。
陈卫东扶犁,周文韬在前头牵牲口,队里分给他们的一头老实温顺的老黄牛。
扶犁是个技术活,深浅要均匀,犁沟要笔直,陈卫东是知青里少数几个能很快上手的。
地头,几架犁杖已经下了地。
枣木或榆木做的沉重犁铧深深地插进黑土里,翻起一条条的泥浪,散发出泥土特有的腥香气。
吆喝牲口的声音,犁铧破土的唰唰声,人们互相打招呼的说笑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年代繁忙的春耕景象!
老支书赵德顺没下地,但他也没闲着。
他组织起屯里那些上了岁数干不动重活的老头老太太,搞起了后勤。
几个老太太支起大锅,烧开水,往里撒上一把粗茶叶末子,熬好了,用桶挑到地头。
老头们则负责修理送粪车,坏了的筐篓,或者手搓绑农具的麻绳。
老支书背着手,在地头和田埂上慢慢溜达着,看到谁干活偷奸耍滑,或者哪架犁杖走得歪了,就会毫不客气地吼上两嗓子。
他虽然退休了,但余威犹在,被他吼的人没一个敢吱声的……
赵大队长是最忙的人,不停的在各块地里穿梭。
他一会儿看看犁地的深度够不够,一会儿又去检查送粪的车子装得满不满,撒得匀不匀……
“二狗子!你那粪撒的是啥?一疙瘩一块的!匀开!当这是给你们家菜园子上肥呢?!”
他吼完,又快步走到另一头,“春梅!妇女的点种队准备好了没?种子都得拌好农药,别让瞎佬(田鼠)给嗑了!”
妇女队长李春梅正领着十几个妇女和年纪大点的姑娘们,在田埂边整理着种子。
主要是玉米、大豆,还有一小部分谷子。
她们要把种子用农药拌好,防止地下害虫霍霍了。
李春梅头上包着块蓝底白花的头巾,腰杆挺得笔直,手脚麻利地指挥着,声音清脆。
只是用不经意的抬眼望向犁地的那边,目光会在陈卫东扶犁的背影上短暂地停留一下,又很快移开,继续忙活……
知青们也被打散分到了各个组去干活。
张振华作为知青队长,被赵福贵“委以重任”,负责带领几个知青和几个半大孩子组成的“送粪小队”。
这活儿又脏又累,要把堆了一冬天、刚刚化冻的粪肥用镐头刨松,装上手推车或者驴车,运到地里,再用手撒开!
张振华嘴上答应得痛快,脸上也一副“坚决完成任务”的表情,但真干起来,他就成了“指挥官”。
他多半时间都背着手,站在地头稍微干净点的地方,指指点点。
“小王,那边还没撒到!小刘,你这车装得太少了!我们要为集体多做贡献啊!”
他自己手里的粪叉,却很少真正落到粪堆上。
跟他一组的李向阳和刘爱苗心里憋着气,却不好当面说什么。
王红性格软和,只是埋头苦干,弄得满身都是粪点子。
刘爱苗性子直,忍不住低声对李向阳抱怨。
“瞧他那副德行!活都是咱们干的,功劳全是他指挥有方!”
李向阳擦把汗,偷偷瞅了一眼不远处的陈卫东。
陈卫东正专注地扶着犁,额头上全是汗,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犁出的沟又直又深。
他心里叹了口气,以前觉得张振华能说会道,是个人物,现在越看越觉得,还是陈卫东这样闷头实干的人更靠谱……
自从赵铁柱脚好了以后,又生龙活虎了。
他力气大,被分去赶马车送粪,一个人能扛起两大筐粪肥,咚咚地跑得飞快。
休息的时候,他就凑到陈卫东这边,掏出他娘塞的饼子,分给陈卫东和周文韬一半:“东哥,文韬哥,吃点!俺娘贴的,可香了!”
他如今对陈卫东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几乎成了他的小跟班!
沈教授一家也在劳动的人群里,但他们干的活和别人不一样。
沈柏儒和苏宛贞被安排去捡地里的石头块和枯树枝,免得硌坏了犁铧。
这活计相对轻省,但需要一直弯着腰!关键是工分少,忙活一天也拿不到别人一半的工分!
这还是陈卫东在暗中运作的,如果让他俩去干重活,他可不确定这俩人能不能扛过春耕的劳动强度……
苏宛贞病刚好,脸色还有些苍白,动作慢,沈柏儒就不时直起腰,悄悄帮她揉一揉后背。
沈清如和妹妹沈玉茹则跟着妇女队点种。
沈清如很沉默,低着头,认真地把一粒粒种子按进土里,生怕出错。
她偶尔也会装作无意间地抬头望一眼犁地的那边,然后又迅速低下,只有微微发红的耳根透露出一丝少女的心事。
沈玉茹性格活泼,对点种的劳动还有些新奇,但干一会儿就累了,偷偷撅嘴,被姐姐用眼神制止。
库管老赵头也推着个小车来到地头,车上放着备用的锄头、镰刀和几捆绳子,谁的工具坏了,就能立马找他换。
他眯着眼,看似随意地踱到沈家夫妇附近,把两把好用的轻巧小耙子“不小心”掉落在他们身边,“哎呦,这老胳膊老腿,东西都拿不稳了。”
“沈老师,苏老师,你们用这个扒拉石头块吧,比用手省点力气,对腰好,省的累垮了耽误了春耕。”
说完,也不看他们感激的眼神,背着手又走开了,那方向正是陈卫东犁地的那里!
沈柏儒和苏宛贞相视一笑,也看向认真干活的陈卫东……
太阳越升越高,气温也上来了。
人们脱掉了早上还穿着的夹袄,只穿着单衣,汗水还是湿透了后背。
空气中的汗味、泥土味和粪肥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这就是1976年春天田野的气息。
陈卫东直起腰,用胳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看着眼前富饶的黑土地,看着那些弯腰劳作的人们,听着各种杂乱却充满笑声的话语,他心里有一种奇特的踏实感。
这就是七十年代的春耕,辛苦,原始,但却充满了生命力和希望。
他歇了口气,又弯下腰,扶稳了犁把,朝周文韬示意了一下,对着前头的老黄牛喝了声,“驾!”
犁铧再次深深地切入土地,翻起新的泥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