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一月二十号,晌午刚过,秀山屯那几间当夜校用的大教室就挤满了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能来的都来了,比过年赶集还热闹。
炉子烧得旺,屋里热烘烘的,人人脸上都冒着红光,眼睛里全是期盼。
小崽子们在人腿缝里钻来钻去,嬉笑打闹。
沈玉茹穿着一件新做的红花棉袄,紧紧拉着姐姐沈清如的手,踮着脚往前看。
沈清如穿着件淡蓝色的新罩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温婉的笑。
李春梅穿着件合身的藏蓝色棉袄,腰身掐得正好,正帮着几个妇女安排座位,嗓门亮堂,“都往里挤挤,后头的别着急,都能听见!”
韩婧和她母亲王阿姨坐在靠墙的角落,韩婧围着那条显眼的红围巾,穿着一件半新的呢子外套,收拾得干净利落,神情里有些期待,也有些感慨。
王阿姨看着满屋子的人,脸上一直带着笑。
陈卫东还没来,他先去安排民兵岗哨了。
一是防着外屯的人混进来瞎打听,二是这会儿家家户户都没人,得看着点门户,别让贼钻了空子!
等人都差不多坐稳了,老支书赵德顺走到前头那张破讲台后面,敲了敲桌子。“静一静!都别吵吵了!”
屋里渐渐安静下来。
老支书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
“老少爷们儿,婶子大娘们!今天咱们秀山屯开这个大会,干啥?算总账!分钱!回顾回顾咱这一年是咋过来的!”
他环视一圈,声音提高了些。
“去年啥样,大伙儿都记得!地少,粮食紧巴,兜里比脸还干净!”
“可今年,不一样了!为啥不一样?咱们有了主心骨!陈卫东!带着咱们,搞副业,闯路子!狩猎队,采药队,养蜂,养羊!”
“还有咱们的民兵,知青,新来的几位有大学问的先生!大家都出了力,流了汗!这一年,没白忙活!”
下面的人听着,不住地点头,有人小声附和,“是啊,多亏了人家卫东!”
“废话不多说!”
老支书一挥手,“现在,让咱们的副业会计,周文韬!给大家念账!一笔一笔,都清清楚楚!”
周文韬有些紧张地走到前面,扶了扶眼镜,拿起厚厚的账本。
“我念了哈!一九七六年,秀山屯生产大队,总收入……”
“首先是农业收入,一千八百七十五元七角六分。”
下面有人点头,这数跟往年差不多。
“下面是副业收入!”
周文韬声音大了点,“山货采集,卖榛子、松子、蘑菇、木耳……总计四千一百二十五元八角!”
“嚯!”底下响起一片惊呼。
这才第一项副业,就顶往年全年收入了快一倍了!
“狩猎队,卖野猪肉、皮毛等,总计五千二百元!”
惊呼声更大了。
“采药队,卖药材,包括……包括那支老山参,总计四千八百元!”
人们已经有点麻木了,只会张着嘴听。
“售出草原羊羔一百只,收入六千元!”
底下彻底沸腾了,交头接耳,声音越来越大!
周文韬不得不停下来,等大家稍微平静。
他最后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力气喊道!
“以上各项,加上预留部分,扣除所有成本开销!”
“一九七六年,咱们秀山屯生产大队,能拿出来给大家分的现钱总额是——一万六千零三十三元六角!”
他顿了顿,看着下面一张张屏住呼吸的脸,几乎是吼着说出最后一句!
“咱们全屯子,总的工分是五万一千二百个工!核算下来,每个工分值……三毛一分三厘!大队决定,就按三毛二分钱一个工算!”
死一样的寂静。
连小孩都不闹了!
然后,“轰”一声!
整个教室像炸开了锅!
赵铁柱嗷一嗓子从条凳上蹦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喊!
“多少?三毛二?东哥!你真是俺亲哥!是咱屯子的活菩萨!”
他冲着门口方向喊,好像陈卫东就在那儿。
王老蔫手里攥着的烟袋锅子“啪嗒”掉在地上,他也没去捡,嘴唇哆嗦着,“三毛二……干一天……三毛二……一个月……一个月不就九块六了?快赶上城里人了……”
他老伴在旁边,用袖子抹着眼角,眼泪止不住地流。
库管老赵头激动地直拍大腿,“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工分这么值钱!当初我就说卫东这小子行!果然没看走眼!”
知青堆里,王红捂着嘴,眼圈红了。
孙志强使劲掐了自己胳膊一下,喃喃道,“我不是在做梦吧?这么多钱……我能寄钱回家给我爹买药了……”
接下来……周文韬在台上喊着名字,让大家上台领钱。
“崔大牛家!崔大牛,崔三(他爹),两人全年工分……应分现金二百八十九元!”
崔大牛和他爹哆哆嗦嗦走上台,周文韬把厚厚一沓子“大团结”递过去。
崔大牛两手捧着钱,咧着嘴,光知道傻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王老蔫家!王老蔫工分,加上四口人的人头过年费二十元,合计一百二十三元五角!”
王老蔫和老伴互相搀扶着上台,接过钱,老两口转身就要给老支书和陈卫东(这时陈卫东已经悄悄进来了)鞠躬,被老支书赶紧拦住了,“这是你们该得的!谢啥!”
知青们也一个个上台,周文韬、李向阳这些跟着陈卫东有额外收入的还算镇定,其他普通知青,像王红,拿到属于自己工分分到的九十八块钱时,手都在抖:“太好了……终于能给我妈寄点像样的钱了……”
新来的秦文辉、顾翰霖等六家人也上台领了钱和粮。他们工分少,分得不多,但捧着那实实在在的钞票和粮食,个个激动得不知说啥好。
秦文辉看着台下欢腾的人群,喃喃自语,“这里……这里真的不一样……有奔头……”
钱发完了,还有实物!
野猪肉,羊肉,按人头分,每家都能领好几斤。
还有金黄的蜂蜜,每家一小罐。
整个会场里,笑声、说话声、小孩的欢叫声,混成一片,快把房顶掀开了。
老支书使劲敲桌子,喊得嗓子都哑了!
“静一静!再静一静!”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他大声问,“老少爷们儿!这好日子,是谁领着咱们过上的?”
“陈——卫——东!”
全场异口同声,声音震得窗户纸嗡嗡响。
“以后咱们咋办?”
“跟——着——卫——东——干!”
陈卫东被大家推到了台前。
他看着下面那一张张因为喜悦而发光的脸庞,有皱纹深刻的老人,有憨厚朴实的壮年,有充满希望的年轻人,还有活泼可爱的孩子。
他的心里又满又暖,充满了成就感。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看到了沈清如姐妹,她们正温柔而骄傲地望着他;
看到了李春梅,她眼神火热,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
也看到了角落里的韩婧,她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目光复杂却坚定。
他都看到了无数张开心幸福的笑容……
大会散了,人们还簇拥着陈卫东,舍不得走。
屯子里飘起了肉香,陈卫东早就安排好了,今天杀猪宰羊,全屯子一起吃大锅饭,管够!
墙上贴出了红纸,写着优秀个人和特殊贡献奖励名单,是大家投票选的,都没意见。
干部们、夜校的老师们,像吴曼青、韩婧、还有新来的秦文辉、顾翰霖等人,都领到了暖水瓶、搪瓷盆之类的生活用品。
这些东西不值多少钱,但对这些曾经落魄的“先生”们来说,意义重大,代表着尊重和认可。
陈卫东把自己那份奖励,当场就送给了屯里最困难的孤寡老人,又引来一片赞扬声。
热闹渐渐散去,陈卫东和核心的几个人,王振军、周文韬、赵铁柱、李向阳、刘爱苗、李春梅走在后面。
陈卫东看着他们,诚恳地说,“今年能成这样,靠的是大伙儿齐心!”
“振军哥管民兵,文韬管账,铁柱狩猎出力气,向阳跑外联,爱苗管知青,春梅姐带着妇女顶半边天……少了谁都不行!”
大家都笑了,心里热乎乎的。
赵铁柱拍着胸脯,“东哥,没说的!明年咱更得甩开膀子干!”
陈卫东点头,“对,今年只是个开始!明年,咱们要搞得更好!”
夜色落下,秀山屯家家户户都亮着电灯,星星点点,在这片黑土地上,显得格外亮堂。
可是,这亮光和喜悦,也照进了别人的眼里。
秀山屯一个工分值三毛二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还没隔天儿,就飞到了周边各个屯子。
羡慕的有,嫉妒的更多。
然而,有些大队的人开始闹腾,嚷嚷着要去公社讨说法,凭啥秀山屯能发那么大财?
不安分的气息,已经开始在寒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