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禾一边引着秦书踏上青石台阶,一边脆生生说道:“姐姐往后若是有了心上人,定要带他来这儿走走。父神庙前的九十九级台阶,听说一起走完的有情人,都能得到父神庇佑呢。”
秦书随着月禾缓步上行,仰首望去,父神庙的朱红庙门在层层石阶尽头若隐若现,香客如织,往来不绝。
见秦书目光中流露出些许疑惑,月禾立即会意,伸手指向庙后那片青翠山峦:“我们要去的春华山就在父神庙后头,得穿过这庙宇才能到。那春华山也算得上是父神庙的后山了,所以来游玩的香客多半会进庙拜一拜,而来进香的也会顺道去后山赏景。”
行至庙门前,月禾却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认真望着秦书:“姐姐虽不是本地人,可既然来了,要不要也进去拜一拜?”
“拜一拜?”秦书微微一怔。
“对啊,拜一拜。”
就在这时,周遭原本川流不息的人群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方才还面带喜色的香客、谈笑风生的游人,此刻全都静立原地,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秦书。
那些目光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期许,近乎虔诚地凝固在她身上。
一时间,庙门前静得只剩下风声。这突如其来的静默令人心悸。
秦书环视四周,最后将视线落回月禾身上,小姑娘脸上竟也浮现出与众人如出一辙的期盼神色,那双含笑的杏眼此刻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
秦书轻轻颔首:“好呀。”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凝滞的人群重新流动起来,笑语喧哗再度响起,仿佛方才的静止从未发生。
月禾也瞬间恢复了活泼神态,欢快地问道:“那姐姐是想现在就去拜拜,还是等游玩回来再拜?”
秦书望向那深邃的庙门,轻声道:“既然到了,便先去拜一拜吧。”
月禾欣喜地拉住秦书的手往前走去。
然而就在即将跨过门槛的刹那,秦书却忽然驻足。
月禾停下脚步,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目光定定地望着秦书,声音轻缓:“姐姐,怎么不走了?”
秦书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既然都到这儿了,你不也一起去拜一拜么?”
月禾闻言,脸上又重新绽开天真烂漫的笑容:“说得是呢!那我先去求个明日天晴,好让阿姐风风光光地出嫁。”
她朝秦书挥挥手,“姐姐且慢慢拜,我在外面等你。待你出来,我们再一同上山。”
秦书含笑目送她转身没入人群,唇角勾起一抹若有所思的弧度:“好呀。”
日光透过古柏的枝桠,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光影。
秦书独自立在庙门前,望着那幽深的殿宇深处,一缕若有若无的香火气息,正从里面袅袅飘出。
月禾跪在蒲团上,面前是座宝相庄严的神像。她取出三炷香,在长明灯上点燃,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她虔诚的眉眼。
“信女月禾,祈求父神保佑明日天清气朗,让我阿姐风风光光出嫁。”她双手合十,将香举至额前,轻声祝祷,“愿阿姐与姐夫百年琴瑟,永结同心。”
她俯身三拜,将香插入香炉,又在原地跪了许久,方才起身。
走出殿门,廊下空无一人。
月禾四下张望,不见秦书踪影,心下疑惑,便沿着回廊寻去。
正欲拉住个香客询问,肩头却突然被人揽住。
“哎,你是在找秦书姐姐吧?”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姑娘笑嘻嘻地凑近,亲昵地搭着她的肩,“她让我来传话,说见你祈愿得虔诚,便不打扰了。她自己进过香,先去后山了,让你不必陪同。”
月禾茫然抬头,看着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陌生姑娘。
对方生得明眸皓齿,笑起来颊边两个梨涡,一身鹅黄衣裙衬得人格外娇俏。
“你是……”月禾尚未理清思绪,已被对方拉着往外走。她略挣扎了下,“可是姐姐她……”
“秦书姐姐不喜旁人跟着。”那姑娘手上力道紧了紧,几乎半推着月禾往前,“你不是还要去取嫁衣么?我陪你去便是。”
月禾的脑袋被轻轻扳正,不得不直视前方,下意识答道:“是要去锦绣坊给阿姐取婚服……”
“那正好,我认得路!”姑娘笑吟吟地接过话头,不由分说地揽着月禾往庙外走去,“我叫昭雪,最爱凑这等喜事的热闹。快与我说说,你阿姐的嫁衣是什么式样?”
昭雪的声音清脆如铃,脚步轻快,月禾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
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父神庙深邃的殿宇,只见飞檐在春光中静默,香客依旧往来如织,却再寻不见那道素白身影。
“别担心秦书姐姐啦,”昭雪捏了捏她的手心,笑意更深,“咱们锦水城的春华山景致最好,说不定啊,她还能遇见什么惊喜呢。”
咱们?
咱们……锦水城……景致确实最好。
月禾被她带着穿过熙攘人群,跨出庙门时,春日暖阳扑面而来,将方才殿内的阴凉尽数驱散。
月禾被昭雪半推着进了家门,怀里的婚服木箱硌得胸口生疼。
她站在门廊下怔怔出神,斜阳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
“站着发什么呆呢?”周大娘正将红绸往梁上挂,回头瞧见女儿呆立门口,随手将剪剩的红纸塞进袖袋,“和秦书姑娘玩得可还尽兴?快进屋歇歇,等你阿爹买鱼回来就开饭。”
“唉?秦书姑娘去哪儿了?不是说好过来吃晚饭的么?”
月禾抱紧怀中的檀木箱,指尖无意识抠着箱面上的并蒂莲纹:“秦书姐姐她……”
“怎么了这是?”周大娘利落地拍去衣襟上的彩纸屑,伸手要接木箱,“快把嫁衣给你阿姐送去,让她试试这回改的可还合身。这箱子沉得很,你一路抱回来也不嫌累。”
月禾茫然点头,转身往厢房走。青石阶上落着细碎彩纸,像谁不小心打翻的胭脂盒。
她走到廊柱旁忽然驻足,方才要同阿娘说什么来着?
似乎是很要紧的事,可那片记忆就像被风吹散的薄雾,怎么也聚不拢。
“愣着做什么?”周大娘在身后催促。
“我这就去。”月禾应声,指尖抚过木箱上冰凉的铜扣。
给阿姐送婚服——
是了,这才是顶要紧的事。
西厢房窗棂上贴着崭新的喜字,月禾推门时带进一阵穿堂风,将那红纸吹得簌簌作响。
她望着箱中流光溢彩的嫁衣,忽然觉得心口空落落的,只余下模糊的怅惘在暮色里荡漾。
真奇怪。
秦书踏出庙门时,暮色已如墨汁般在天际晕染开来。
先前熙攘的香客早已散去,石阶上空余几片零落的花瓣在晚风中打着旋儿。
她正要拾级而下,忽的顿住脚步。
右手掌心毫无征兆地泛起暖意,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存在轻轻握住。
那触感温厚有力,指节分明,甚至还依恋般捏了捏她的指根。轻缓温热的触感落到她的指尖。
这突如其来的温热一触即离,快得像是暮色里的错觉。
秦书垂眸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昨日午后那场荒唐梦境的余温,忽然又漫上心头。
那些朦胧的抚触,炽热的吐息,还有那双看不见却分明能感知到的、带着薄茧的手……
怎么回事?是她一个人太久了?
“上神。”
清凌凌的呼唤打破了寂静。
秦书抬眼,见昭雪踏着暮色欢快跑来,发间丝带在晚风中翩飞。
“那姑娘送回去了?”秦书敛起心绪,淡淡问道。
昭雪点头,颊边梨涡浅现:“亲眼看着她进了家门才回来的。”
她凑近两步,压低声音,“上神探查得如何?这父神庙……当真与那位堕神有关联?”
秦书望着隐入夜色的庙宇轮廓,轻声道:“或许有吧。”
昭雪折了段草叶在指尖绕弄,声音里带着雀跃:“等解决了堕神之事,咱们能在这儿多住些时日么?这锦水城的花开得真好,连晚风都带着甜香。”
她说着略带埋怨地蹙起鼻子,“每次随上神出行,每处停留不过两三日便要启程。”
秦书转眸看她,唇角泛起浅淡笑意:“你若喜欢,多住些时日也无妨。唤沉冤来相伴亦可。”
“沉冤?”昭雪轻哼一声,草叶在她指间断成两截,“才不要叫他来呢!”
她踢开脚边的石子,像是要把满腔恼意都撒出去,“就该多晾他些时日,谁让他总惹我生气……”
话音未落,她突然顿住。
目光落在秦书垂在身侧的右手上,声音陡然拔高:“上神!”
她急步上前捧起那只手,指尖都在发颤,“您的手怎么了?”
暮色里,只见秦书纤长的指节上布满深浅不一的擦伤,最深处几乎见骨。
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凝着暗红血渍,仿佛刚在粗粝的砂石间反复磨蹭过。
秦书淡然抽回手,广袖垂落掩去伤痕:“无妨,先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