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八月的香港,清晨五点半。
天际刚泛起鱼肚白,薄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维多利亚港。
半山区罗便臣道的一幢僻静宅邸内,二楼书房已然亮起了灯。
陈东穿着舒适的亚麻质地睡衣,站在小厨房的灶台前,神情专注地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陶制小砂锅。
锅里翻滚着的是他按照潮州老家方子熬的“四神汤”,淡淡的茯苓、山药和莲子的香气弥漫开来。
他小心地撇去浮沫,这是母亲之前教他的,说这样汤才清润。
关火,将汤倒入一个温着的瓷碗里,他端起碗,走到书房的落地窗前。
窗外,沉睡中的香港静谧安宁。
他小口喝着汤,目光却落在窗外远处模糊的海平面,那里是他的船队即将归航的方向。
这个习惯,是他创业初期压力巨大、胃痛时常犯时养成的,如今已成了一种仪式般的清晨宁静。
此刻的他,不像一个手握庞大商业帝国的年轻巨头,更像一个早起为自己准备早餐的普通青年。
喝完汤,他坐到书桌前,桌面上已经整齐地摆放着几分文件。
最上面一份,是财务部昨夜送来的七月份集团合并经营简报。
他翻开扉页,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红木桌面,发出极有节奏的“嗒、嗒”声,这是他在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简报上的数据,即便是他,也感到一丝振奋:
- 东兴牌便携式晶体管收音机:
- 月产能:葵涌产业园新生产线全面投产后,稳定在10万台。
- 月销量:北美市场(主要通过西尔斯渠道)7.2万台;欧洲市场(通过温斯洛渠道)1.8万台;东南亚及本港市场约1万台。合计10万台,产销率100%。
- 月度净利润:205万港元。
仅仅这一项产品,每月就为集团贡献超过两百万港币的纯利!
这还没有算上便利贴、高级塑料花和元阳丹的利润。
集团的月度总利润,已稳稳突破千万港元大关。
这些数字,是他在商海中搏杀三年,一点一滴打下的坚实基础,也是他敢于鲸吞二十万吨船队的底气所在。
他拿起红笔,在“收音机净利润”一项上轻轻画了个圈,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年轻人的得意。
但随即,这丝得意便收敛了,他的目光变得锐利,翻到下一页,是技术研发中心的月度报告。
报告的措辞谨慎而客观:“……自研tx-1型晶体管性能稳定,良品率已达95%,成本较进口索尼同级产品低18%。然,据市场反馈及样品拆解分析,索尼在超小型化集成技术及Fm调频接收灵敏度方面,预估仍保持约六个月的领先优势。建议加快tx-2型微型化晶体管研发进度。”
陈东的指尖在“六个月领先优势”这几个字上停顿了片刻,然后用力画了一条横线,在旁边批注道:“缩短至四个月。成立专项攻关组,资源倾斜。”
他深知,在电子消费品领域,技术领先就是生命线。
“董事长,车备好了。”管家轻叩房门后提醒道。
陈东换上那身惯常的深灰色中山装,坐进了黑色奔驰车的后座。
车子没有直接驶向中环的总部,而是拐上了前往葵涌的公路。
他要去收音机工厂看看,数据是冰冷的,只有亲临一线,才能感受到产业的脉搏。
与此同时,葵涌东兴产业园,收音机一号组装车间。
车间主任李师傅正领着早班的工人们做开工前的准备。
流水线擦拭得一尘不染,元件盒摆放得整整齐齐。
李师傅拿起一个刚下线的收音机,熟练地打开电源,调了几个台,听着里面传出的清晰悦耳的粤曲,满意地点点头。
他对身边的年轻领班说:“阿强,盯紧点第三工位的贴片机,昨天有点小偏差,别影响了今天的良品率。董事长看重质量,咱们不能出一丝差错。”
“放心啦,李师傅!机器我昨晚调试好了!”阿强干劲十足地答道。
他们都知道,东兴收音机能卖得好,靠的就是过硬的质量和实惠的价格。
而在千里之外的日本东京,索尼公司总部的一间会议室内,气氛却有些凝重。
市场部部长田中一郎将一份报告推到会议桌中央,面色严峻:“诸君,这是上季度北美市场的销售分析。来自香港的‘东兴’品牌,市场份额正在快速提升,虽然单价略低于我们,但其性价比对中低端客户极具吸引力。”
“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根据我们的技术部门初步分析,他们的核心元件,很可能已经实现了自产,这打破了我们的技术壁垒。”
一位法务部的人员接口道:“部长,是否需要启动专利调查程序?他们的中频放大电路,与我们的某项基础专利存在相似之处。”
田中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先不急于法律行动。收集更充分的证据。”
“同时,准备一份市场应对方案,可以考虑在特定区域进行策略性降价,挤压他们的利润空间。”
“我们要让这位来自香港的年轻人知道,电子行业的水,很深。”
一场来自行业巨头的狙击,已在暗中酝酿。
上午八点,陈东的车驶入葵涌产业园。
他没有先去办公室,而是直接走进了收音机总装车间。
机器的嗡鸣声、流水线的传动声、工人们专注工作的身影,构成了一幅充满生机的画卷。
他放慢脚步,不时停下来,拿起流水线上的半成品,仔细查看焊接点是否光滑牢固,外壳接缝是否严密。
在检测工位,他随手拿起一台刚刚检测完毕的收音机,熟练地旋转调频旋钮,从本港的商业电台调到信号较弱的教会电台,仔细听着喇叭里传出的声音是否有杂音或失真。
他的动作自然而专注,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董事长,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质检员。
“董事长!”总工程师周明闻讯赶来,脸上带着惊喜。
陈东将收音机递还给他,问道:“周工,tx-2的进展如何?样品什么时候能出来?”
周明立刻汇报:“原型设计已经完成,正在试制样品。主要难点在于微型化后的散热和信号稳定性。估计还要一个月才能出第一批工程样机。”
陈东点点头,拍了拍周明的肩膀,这个动作让周明感到一阵暖意和压力。
“抓紧时间,但质量是第一位的。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没有明说,但周明能感受到那份紧迫感。
离开车间,在前往总部办公室的车上,陈东闭目养神。
但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索尼绝不会坐视东兴的崛起,专利战、价格战,都是可以预见的常规手段。
必须未雨绸缪。
上午九点半,中环,东兴实业总部会议室。
每周一的集团高管例会准时开始。
陈东听取了各板块的汇报后,将重点放在了收音机业务上。
他先肯定了七月份的业绩,然后话锋一转:“诸位,我们的收音机卖得好,是好事,但也意味着我们成了众矢之的。国际巨头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抢占市场。”
他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我们要做好应对各种挑战的准备。”
他做出了几项部署:
1. 法律层面:指示刘律师,“立刻聘请美国和欧洲顶尖的知识产权律师作为我们的顾问,对我们所有产品的技术方案进行全面的专利风险评估和规避设计。我们要做到防患于未然。”
2. 技术层面:要求周明,“tx-2项目加速,同时启动‘超越计划’,目标不是追平,而是在某些用户体验的关键指标上,比如续航时间或者操作便捷性,要做出我们的特色,实现差异化竞争。”
3. 成本层面:指示采购和财务部门,“深入研究核心元件的供应链,寻找替代供应商,或者考虑向上游延伸,自建部分关键元件生产线,进一步降低成本,增强抗风险能力。”
会议结束时,陈东用一句话总结:“我们的目标,不是做一个简单的模仿者和追赶者。我们要用更好的产品、更优的成本,在市场上站稳脚跟,然后,寻找机会超越。”
会议结束后,陈东单独留下了周海生。
周海生汇报了航运板块的最新进展:“董事长,‘东兴三号’、‘四号’(那两艘欧洲买的现代化散货船)已经完成入港手续,船员由振卫学堂第二批学员补充,人手充足。”
“另外,日本丸红商社对我们提出的‘期租’(一年起租)模式表现出兴趣,正在接洽‘东兴二号’的租赁事宜。”
陈东仔细看着船舶资料,问道:“船员们对新船的适应情况怎么样?特别是欧洲船的设备更先进。”
“正在加紧熟悉,问题不大。学员们热情很高。”周海生答道。
陈东沉吟片刻,批示道:“可以谈。但要明确,船员由我们派驻,维护标准按我们的来。”
“租金可以灵活,但安全和管理的主动权必须在我们手里。”
“我们要通过这种方式,既赚取稳定收益,也让我们的船员和运营模式在不同航线上得到锻炼。”
这是一个精明的安排,既盘活了资产,又培养了队伍,还为未来积累了各种运营经验。
傍晚,夕阳将浅水湾的海面染成一片金黄。
陈东的黑色奔驰车缓缓驶过棕榈树掩映的私家道路,停在了一栋气派的白色别墅门前。
这门庭若市、佣人恭敬的景象,与三年前他家那间位于筲箕湾拥挤潮湿的板间房,已是天壤之别。
“少爷回来了。”老管家福伯微笑着开门。
陈东点点头,目光掠过别墅前打理精美的花园,心里却想起父亲当年在码头上扛完大包,坐在破旧木凳上捶着腰喘气的模样,以及母亲就着昏黄灯光,缝补他磨破的裤膝时那专注而疲惫的侧脸。
餐厅里,长长的红木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银质餐具,与这个家显得有些不协调。
陈父坐在主位,身上那套昂贵的丝绸衫裤也掩不住他长年劳作留下的微驼背影和粗糙大手。
他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这柔软的丝绒座椅远不如码头的麻包袋坐着踏实。
陈母则忙着指挥佣人布菜,看到儿子,立刻迎上来,习惯性地想用围裙擦手,才发现今天并没系着。
“阿东来了,快坐。今天炖了你爱喝的汤,你那么辛苦,要补补。”
陈母拉着儿子的手,让他坐在身边,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又瘦了,是不是没吃好?”
那关切的眼神,和三年前在煤炉边看他吃完一碗猪油拌饭时一模一样。
陈东心头一暖,拍拍母亲的手:“妈,我很好。”
他看向父亲,“爸。”
陈父“嗯”了一声,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到光洁的桌面,似乎不太习惯这种正式的谈话氛围。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码头工人特有的沙哑:“今天看报纸,说你又弄了两条大船?很大的那种?”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动作幅度很大,是常年搬运重物养成的习惯。
“是,爸,船况不错,能帮上忙。”陈东简短回答,拿起汤匙。
他知道,轻松的氛围快要结束了。
果然,甜品端上时,陈母看了看丈夫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阿东啊,你今年……实打实二十了。生意做得大,阿妈高兴,可是……”
“你看隔壁阿萍,跟你同岁,仔都会叫妈妈了。你这事……是不是该想想了?”
陈东舀甜品的手顿了顿。
陈父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声音不大,却让陈母缩了一下肩膀。
他看着儿子,眉头拧着,那是常年被生活重担压出的皱纹:“我像你这么大,已经扛起这个家了!码头扛包,一天挣几个血汗钱,也要先成家!”
“你现在这么大的家业,不想着传下去,对得起祖宗吗?”
他的声音带着老派人的固执和焦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儿子这“失控”般巨大成功的无措。
餐厅里安静下来。
陈东放下勺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他看着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放缓了语气:“爸,妈,我懂你们的意思。不是不想,是眼下真的分不出心。”
“外面有人盯着我们,想搞垮我们,船队的事也千头万绪,收音机业务还要应对国际巨头的挑战。”
“这个坎不过去,我哪有心思谈别的?”
他目光诚恳:“我知道香火重要。可我觉得,先把眼前这关闯过去,把这摊事业立稳了,比什么都实在。”
“一个扎扎实实的基业,才是对陈家最好的交代。等我理顺了这摊事,一定认真考虑,行吗?”
陈母还想说什么,陈父却抬手止住了她。
他盯着儿子看了很久,像是要看清这个一夜之间长大、变得让他几乎认不出来的儿子。
他终于缓缓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无奈,也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儿子这份惊人担当的妥协。
“罢了,”陈父挥挥手,语气疲惫,“你现在是做大生意的人,有自己的章程。我跟你妈,老了,也帮不上忙。”
“就一句话,做人不能忘本,也不能……太不顾家。”
“我知道了,爸。”陈东点点头。
晚餐后,陈东陪父母在客厅坐了一会儿。
陈母絮叨着邻里琐事,陈父则沉默地抽着水烟筒,偶尔问起码头上老伙计的近况,似乎只有那些熟悉的人和事,才能让他找到一丝往日的安稳。
别墅很大,很豪华,却似乎装不下他们半辈子的记忆和情感。
离开时,夜已深。
海风吹来,陈东坐进车里,揉了揉额头。
家庭的牵绊和商场的压力,是两种不同的重量,却都真实地压在他肩上。
他对助理说:“回葵涌总部。通知周明和刘律师,一小时后开会。”
车子驶离这片安静的豪宅区,汇入港岛的璀璨灯火。
陈东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父母那既期盼又担忧的眼神,和索尼那份潜在的专利诉讼函,交替在他脑海中浮现。
二十岁的他,站在新旧世界的交界处,背负着出身的烙印和未来的野心,只能继续前行。
回到半山的家中时,夜色已浓。
书房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再次翻开那份经营简报,目光停留在收音机业务那惊人的利润数字上。
这些数字背后,是成千上万台质量可靠的收音机,是无数工人辛勤的汗水,也是他未来应对更大风浪的坚实基石。
他走到酒柜前,没有选择昂贵的洋酒,而是倒了一小杯绍兴花雕酒,这是他和父亲以前吃饭时偶尔会喝一点的。
他轻轻摇晃着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灯下荡漾。
窗外,维多利亚港的夜景璀璨夺目。
他知道,在这片繁华之下,暗流已然涌动。
索尼的挑战近在眼前,而他的船队即将归来,更大的舞台正在前方展开。
他抿了一口酒,感受着那温润的暖意流入胃中。
放下酒杯,他拿起钢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开始勾勒下一步的计划。
灯光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那身影,既有着年轻人的单薄,又已然有了巨擘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