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兴胶板厂的江湖风波
清晨的工厂刚响起机器的轰鸣,阿辉就领着个穿灰色香云纱短打的男人走了进来。
对方约莫五十岁年纪,面色焦黄,一双眼睛却亮得逼人,手里不紧不慢地盘着两枚磨得锃亮的乾隆通宝,身后跟着个面无表情、拎着公文包的跟班。
“厂长,这位是林叔,”阿辉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明显的敬畏,“在码头和货轮这行摸爬滚打了近三十年,几家大洋行的船务经理都得给他几分面子。”
林叔没急着寒暄,径直走到生产线旁,信手捏起一张未裁剪的粘鼠贴,指尖熟练地搓捻着胶体,感受着它的黏性和韧性。
半晌,才用带着浓重市井腔的粤语开口,语气是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后生仔,你这货色,我在海通贸易的货架上见过。跑船的人都要,防鼠患嘛。”
“但你没自己的水路(渠道)——这样,我帮你包揽下所有停靠港岛货轮的供应,不管是跑南洋的南华航运,还是走日本、星马的东亚航线,我保你每月走货量不低于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五万张打底。不过,价钱上你要让一让,每张八角半(0.85港元),订单我去谈,货款我去收,你只管安心生产,码头的是非,你不用沾手。”
陈东心念电转。
他自己缺乏码头上的人脉根基,之前与海通贸易接触时,就因渠道不畅被狠狠压过价。
这林叔虽然把单价压低了五分,但若能稳定吃下每月五万张甚至更多的货,利润总额反而可能更高,而且省去了他亲自开拓维护渠道的大量时间和精力,能更专注于生产和技术。
这看似让利,实则是用渠道换空间。
“好,就依林叔。”陈东点头,“我保证质量和交货期,但林叔也得确保每月至少十五万张的量,货款必须月结,不能拖延。”
林叔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似乎对陈东的爽快和加码颇为满意。
他朝身后的跟班微微颔首,那人立刻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式两份早已拟好的协议书。
“年轻人,痛快!”
两人签字用印时,林叔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工厂大门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像是随口提醒,又像是某种警告:“你这厂子扩张得快,是好事。不过,码头附近地面上的那些‘堂口’,可没我这么好说话,你自己当心些。”
这话当时并未引起陈东太多警觉,他只当是江湖人的惯常敲打。
然而,仅仅三天后,林叔的话就如冰冷的雨水般浇了他一个透心凉。
就在陈东为林叔的首批订单赶工,忙得脚不沾地时,麻烦找上门了。
五六个穿着黑色短褂、膀大腰圆的汉子,在一个脸颊带疤的壮汉(阿彪)带领下,大摇大摆地堵死了工厂大门。
阿彪二话不说,一脚踹翻了门口正准备搬进车间的一箱松香原料,黄澄澄的松香粒撒了一地,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哪个是姓陈的?”阿彪声如破锣,从后裤袋掏出一个皱巴巴、满是油污的小账本,用指节粗大的手指点着。
“这间厂,以前是‘忠记’罩的!你租下来快三个月了,‘规矩’(保护费)一分未交,当我们是透明的啊?”
他唾沫横飞:“听着,每月五百港元‘清洁费’,补上前两个月的,一共一千,再加上这个月的,总共一千五百块!今天不把钱摆在这儿,你这生产线,我看也就转到头了!”
陈东只觉得一股血涌上头顶,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身边的老师傅老吴气得胡子直抖,想上前理论,被陈东死死按住。
他脑子里飞快盘算:刚刚扩产,工人的工资、下一批进口蓖麻油的预付款,几乎占用了大部分流动资金,账户里能动的现金确实紧张。
此刻硬碰硬,这些地痞流氓真能砸了机器,伤了工人,工厂瞬间就得停摆。
他心里忍不住冒出“找警察”的念头,可念头刚起就被压了下去——去年隔壁街开米铺的老王,就是因为不肯交保护费报了警,结果警察来了走个过场就走,当晚米铺的门窗就被人砸得稀烂,老王还被揍得躺了半个月。
后来才知道,阿彪他们给辖区警署的几个差人塞了“茶水费”,报警反而成了捅马蜂窝。
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这位大哥,我租这厂房时,房东白纸黑字的合同里,可从没提过要交什么‘规矩钱’。能不能宽限几天,等我周转一下?”
“宽限?”阿彪狞笑一声,猛地伸手,一把揪住旁边一个正抱着纸板、吓得脸色发白的年轻工人的衣领,几乎将他提离地面。
“你当是买菜啊还能讲价?今天见不到钱,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不守规矩的下场!”
那年轻工人惊恐地挣扎,周围的工人们也骚动起来,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愤怒。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一阵不急不缓的盘弄铜钱的“咔啦”声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林叔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依旧带着那两个跟班,慢悠悠地踱步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阿彪,火气这么大做咩啊?”林叔的声音不高,却让嘈杂的现场瞬间安静了几分。
“这间厂,现在算是帮我出货的。你收‘规费’,怎么也不先同我打声招呼?”
阿彪看到林叔,嚣张的气焰收敛了些,但依旧梗着脖子:“林叔,不是我不给您面子。是这姓陈的不懂规矩,坏了码头边的惯例。”
“三个月,一千五百块,一分都不能少,不然我以后点样(怎么)同兄弟交代?点样服众?”
林叔眼皮都没抬,依旧盘着那两枚铜钱,淡淡地说:“这样,我替他垫五百,剩下的一千,让他下个礼拜凑齐给你。”
“你要是连这个面子都不给,”他终于抬眼瞥了阿彪一下,目光锐利,“以后码头上,但凡是我经手的货,你的人,最好绕道走。”
阿彪脸色变了几变,显然对林叔颇为忌惮。
他狠狠瞪了陈东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好!我给林叔你面子!下个礼拜,一千块!少一个崩(子儿),我烧了你这破厂!”
说完,一挥手,带着几个马仔骂骂咧咧地走了。
陈东刚想上前道谢,林叔却先摆了摆手,语气淡漠:“你不用谢我。我不是帮你,是怕你这厂子真被他们闹到停工,耽误我出货。”
“下个礼拜的一千块,你自己想办法凑齐。要是凑不齐,阿彪再来,我也未必次次都能‘刚好’路过。”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陈东一眼,转身带着人离开了。
看着林叔离去的背影,再看看满地狼藉的松香,陈东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这一千块虽然数目不大,却彻底打乱了他的资金周转计划。
更让他心头压上巨石的是,这次看似解围,实则是被迫欠下了林叔一个大人情。
这“人情债”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以后在渠道定价、供货数量上,自己恐怕再无多少话语权,只能任其拿捏。
他又一次想起警察——要是能靠官方解决,谁愿意欠这种江湖人情?
可上个月码头边的五金厂,因为货物被抢报了警,警察查了半个月没下文,最后还是五金厂老板找了“联兴”的人出面,才把货要回来。
在这码头地面,警察的章程管不了帮会的规矩,找警察只会耽误时间,还可能让阿彪变本加厉。
然而,祸不单行。
两天后的下午,给老客户“昌隆杂货行”送货的三轮车,在半途一条相对偏僻的路上,被两辆自行车故意别停。
司机老刘鼻青脸肿、惊慌失措地跑回工厂,带着哭腔报告:“厂长!货……货被抢了!车上整整一千张粘鼠贴,被人连车带货强行拉走了!”
他递过一张揉皱的纸条:“对方只留下这个,上面写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想要货,带足‘规费’来赎!’”
陈东立刻带人赶到现场,只看到被掀翻在路边的空三轮车,和散落一地的几张粘鼠贴。
几个在附近摆摊的小贩心有余悸地凑过来,小声告诉陈东:“是阿彪那伙人干的……他们专挑没交够‘规费’或者不肯交的商户下手,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单了……我们不敢拦,怕被报复。”
陈东咬紧牙关,这一次,他没有再去找林叔。
他清楚,这很可能就是林叔和阿彪联手做的一个局,目的就是一步步把他逼到绝境,彻底掌控他的产销渠道。
他回到工厂,从原本要支付原料尾款的账户里,硬生生挤出了一千港元,用一个信封装好,独自一人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阿彪所谓的“堂口”——一个藏在破旧唐楼里的地下赌档侧室。
阿彪叼着烟,斜眼看着陈东把钱放在桌上,嗤笑一声,示意手下点验。
钱没问题,但他却只让人抬出了一半的货箱:“喏,这五百张你先拉回去。剩下的一半,扣下了,抵偿你耽误我们兄弟这么久的功夫,还有‘辛苦费’。”
阿彪吐着烟圈,得意洋洋。
陈东胸口剧烈起伏,但他知道此刻发作毫无意义。
他强忍着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怒火,默默接过那五百张粘鼠贴,拉着货,在阿彪一伙人的哄笑声中,离开了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回到工厂,工人们都围在门口,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惶恐。
看到陈东只拉回一半的货,大家的情绪更加低落。
陈东深吸一口气,拿起扩音喇叭,站上一个木箱,声音坚定地安抚道:“各位工友!大家放心!货丢了,我们加班加点补做!”
“这个月的工钱,我陈东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分不会少大家的!只要我们人心不散,生产线不停,这点困难,打不垮我们东兴胶板厂!”
工人们被他的镇定感染,情绪稍稍稳定,但忧虑的阴云依然笼罩在工厂上空。
转身回到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陈东关上门,脸上的镇定瞬间被疲惫和凝重取代。
他盯着账册,眉头紧锁——补做这五百张粘鼠贴,需要消耗宝贵的原材料,耽误给昌隆杂货行的交货期,还要支付一笔不小的违约金。
更重要的是,经过这一闹,林叔那边必然会知晓,他接下来在供货渠道上的要价和掌控,只会变本加厉。
夜幕深沉,陈东毫无睡意。
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苦思破局之法。
妥协换不来安宁,必须找到一个真正能镇住场面的靠山。
他翻出名片,一个个打电话探听“堂口”的底细。
大多数人都讳莫如深,直到他拨通“海通贸易”王经理的电话。
“阿彪是小角色。林叔面子广,但真正在码头地面说话最管用的,是‘联兴’的忠哥!”王经理压低声音。
“不过,忠哥那种身份,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想递话上去,你得先准备一份能入他眼的‘厚礼’,证明你懂规矩、有分量,不是个只会惹麻烦的累赘。”
“厚礼?规矩?”陈东追问,“请王经理指点,具体需要怎么做?”
“规矩就是,你不能空口白牙去求人庇护。”王经理声音更低了,“你得先帮上面的人,解决一个他们‘不方便’或者‘不值得’亲自出手,但又确实有点烦心的小麻烦。”
“事情办得漂亮,让人看到你的手腕和诚意,这才叫懂规矩。比如……我听说忠哥有个过命的兄弟,在上环开了间五金行。”
“一批从南洋来的紧俏防锈漆,最近老被海关的人以各种理由卡着,耽误了船期,损失不小,面子也折了。忠哥为这种小事出面,不值当,但心里肯定不痛快。”
“你要是能有门路,把这事平了,这‘礼’就送到了点子上,比直接送钱强百倍。”
挂断电话,陈东的心情并未轻松,反而更加凝重。
这“投名状”比想象中更难。海关!这完全超出了他熟悉的小工厂主领域。
他烦躁地揉着额头,目光扫过办公室角落,那里没有铜牌,只有冰冷的墙壁。
他再次想起警察——要是警察能管海关的事,能镇住阿彪和林叔,他何至于走这么难的路?
可他太清楚了,1958年的香港,警察管得了街头小偷小摸,管不了码头的“地面秩序”,更管不了帮会和海关之间的弯弯绕。
去年有个商户告帮会收保护费,结果警察来了,反倒劝商户“按规矩办事”,后来那商户的厂子没撑过半年就倒闭了。
在这儿,帮会的规矩比警察的章程管用,找大哥比找警察靠谱。
但“海关”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
他猛地站住——戴维斯!那位背景深厚、与港府和航运界关系密切的英国商人!
戴维斯是他粘鼠贴的欧洲代理商,或许这是一个可以尝试的突破口。
这绝非易事,需要动用他积累的所有信誉和未来承诺。但这是目前唯一清晰、且符合“江湖规矩”的路径。
他立刻坐下来,铺开信纸,字斟句酌地给戴维斯写了一封英文信。
信中,他并未提及任何江湖纷争,而是以商业伙伴的口吻,说明一位重要业务伙伴(隐去忠哥关系)的一批合规货物在海关遇到技术性阻碍,极大影响了商业信誉和履约。
他恳请戴维斯先生能否凭借其影响力与人脉,协助疏通关系,让货物顺利通关。
他郑重承诺,无论此事成败,此份深厚情谊,他陈东必将铭记,并在未来的所有合作中予以最大回报。
信函以最快方式寄出。
接下来的三天,是煎熬的等待。
陈东一面维持工厂运转,应付林叔的试探,一面提防阿彪再来寻衅。
直到第三日黄昏,电话终于响起。
戴维斯的声音轻松如常:“陈,一点小麻烦,不必挂心。我已同海关的朋友沟通过,他们重新审核了文件,符合标准,明天放行。”
“看来你在香港的生意,正经历一些‘成长必经的烦恼’?”
巨大的 relief 席卷全身。陈东强压激动,连声道谢。
他立刻再次联系王经理,告知事情已办妥。
王经理闻言,语气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惊讶和重视:“好!陈生,没想到你真有这般门路。事情办得漂亮!你等着,我的话,一定给你带到。”
次日午后,陈东接到了王经理的回电,语气郑重:“陈生,你的诚意,上面收到了。明天下午两点,陆羽茶室,天字三号房。”
“忠哥给你一刻钟。记住,守时,一个人来。”
陈东知道,通往生路的门,终于推开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