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商务车滑行悄无声息,停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庄园铁艺大门前。
段回舟的助理吴南拉开车门,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全程低头,姿态恭敬,身体却始终保持一臂距离,一道无形的墙。
“梅女士,先生在里面等您。”
梅梓下了车,高跟鞋踩进草坪,鞋跟被湿软的泥土包裹。
空气里弥漫着植物被修剪后断面渗出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腥气。不远处喷泉水声叮咚,在这寂静里,清晰得有些刺耳。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精准,冰冷。
乔静如那些“霸道总裁强制爱”、“天凉王破潜规则”的胡言乱语,又在她脑子里单曲循环。梅梓甩甩头,把这些杂念丢出去,跟着吴南走进别墅。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雪茄、旧书和檀香的气味扑面而来。这不是财富的味道,而是一种将外来者排斥在外的、属于某个小圈子的气味。
客厅里,几个男人正围着一张几乎能当单人床的紫檀木长桌低声交谈。个个衣着讲究,气场沉稳,手腕上那随意一瞥的表,都足够在二线城市付一套房子的首付。
主位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而段回舟就站在他身侧。
他微微俯身,在老者耳边低语了句什么,引得老者赞同地点头。
他今天没穿西装,只是一件质地极佳的深灰色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手腕。这身打扮削弱了他商人的锐利,反而透出一种猎人收起獠牙的松弛感。
他看见了梅梓,随即走来。
“来了。”他的嗓音比电话里更低沉,在空旷的客厅里激起一丝回响。
“抱歉,临时换了地方。”
“段先生客气。”梅梓感觉自己的脚趾都尴尬地蜷缩起来。
长得帅又有钱,偏偏还滴水不漏地有礼貌。礼貌,是顶级掠食者最完美的伪装,让人无法判断他下一秒会递上橄榄枝,还是直接咬断你的喉咙。
段回舟似乎看穿了她的局促和戒备,侧身,简单介绍。
“这几位都是我的前辈,在古玩字画这行里,都是泰山北斗级的人物。”
这话一出,梅梓的心直接沉到了底。
她下意识地朝段回舟挪了半步,身体微倾,声音压得极低:“段先生,这……我可什么都不懂!”
这阵仗,跟她想象中一对一的“兴师问罪”完全是两码事!这不是鸿门宴,这是公开处刑。
段回舟垂眼看她,唇边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他稍稍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回了一句:“过谦了。”
温热的气息擦过耳廓,带起一阵战栗的痒。
梅梓的身体瞬间僵住。
他从哪里看出来她懂这些的?
她不是谦虚,她是真的菜!
就在她脑内警铃大作时,视线扫过主位那位老者,整个人忽然一愣。
熟人!
珍宝阁的秦老!她人生第一桶金,就是从这位老爷子手里赚来的!
秦镇显然也看见了她,那张古井无波的老脸上,瞬间布满惊讶。
“梅……梅丫头?”
“秦老,您好!”梅梓赶紧躬身问好,心里那块悬着的巨石非但没有落地,反而升得更高了。
不对劲。世界太小,巧合太多,就等于陷阱。
“哦?你们认识?”段回舟的探寻恰到好处。
“何止是认识!”秦老“哈哈”一笑,从椅子上站起,声音中气十足,“回舟啊,我跟你说,这位梅丫头,可是我的小忘年交!上次那方价值百万的方程君房的砚台,就是我从她手上收的!这丫头,眼力毒得很,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
秦老这番毫不掩饰的夸赞,让桌上其他几位大佬的视线“唰”地一下,全聚焦到梅梓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加掩饰的不以为然。
能被秦镇这只老狐狸当众捧上天的年轻人,可没几个。要么是真有本事,要么,就是替死鬼。
梅梓被这顶高帽戴得浑身发冷,只能连连摆手:“秦老您过奖了,我那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纯属运气。”
“运气?”段回舟不紧不慢地接话,“运气是弱者的谦辞。我要看的,是实力。”
他说着,轻轻拍了拍手。
吴南立刻端上一个蒙着红丝绒布的托盘,稳稳放在长桌中央。
“今天请几位前辈过来,就是想请大家一起给这件东西掌掌眼。”
段回舟亲自上前,手指捏住丝绒一角,猛地一揭——
一只通体温润的白玉笔洗,静静躺在托盘上。玉质细腻,雕工精湛,几片舒展的荷叶构成主体,一只小巧的青蛙蹲踞在荷叶边上,神态逼真。
“这东西,前阵子刚从海外回来,据说是乾隆爷的御用之物。”段回舟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但圈内对它的真伪,一直争论不休。所以,想请各位前辈给断一断。”
话音刚落,秦老第一个戴上白手套,拿起放大镜俯下身去。
“嗯……顶级和田白玉籽料,油润度、密度都没得说,是老料子。”
另一位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也凑过去:“看这雕工,荷叶翻转,青蛙神韵,的确有清中期宫廷风格。尤其是这蛙眼,画龙点睛,是大家手笔。”
“但是,”秦老话锋一转,指着笔洗底部,“这个‘乾隆年制’的款识,字体绵软无力,缺了乾隆盛世的遒劲霸气,倒像是清末民初的仿品。”
一句话,气氛瞬间引爆。
“老秦,话不能这么说!乾隆一朝六十年,不同时期的款识风格本就有差异!”金丝眼镜立刻反驳。
“不对,我同意老秦的看法。玉是好玉,工是好工,但款不对,就是‘新活儿’接‘老料’,年份到不了乾隆!”另一位身材微胖的大佬加入战局。
几位行业顶尖的大佬,围着那小小的笔洗争得面红耳赤。
梅梓站在圈外,听着那些“开门”、“存疑”、“包浆”、“火气”的术语,一个头两个大。她悄悄退后半步,拿出手机,借着给乔静如回信息的手势作掩护。
【我到了,很安全。】
她一边慢悠悠地打着字,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调整角度,手指看似不经意地滑动,不动声色地将手机摄像头对准了那只白玉笔洗。
屏幕上,熟悉的扫描框一闪而过。
下一秒,一连串信息浮现在她眼前。
【物品名称:清中期白玉荷叶蛙鸣笔洗(赝品)】
【材质:和田白玉(清代旧料)】
【年代:约1750年(指玉料年代)】
【综合价值:人民币120万元】
【隐藏信息:此物为民国古玩大家赵汝珍先生仿制,用于教学的‘对桩’之作。其真正价值在于笔洗内部夹层所藏之物!】
赝品!
而且,里面还藏着东西!
赵汝珍!写了《古玩指南》的那位祖师爷!
这件东西,是祖师爷亲手做的“教具”。它的价值根本不在于仿的是不是乾隆御用,而在于它本身,以及里面藏着的秘密!
这帮大佬吵了半天,全都吵偏了!
一股夹杂着震惊和狂喜的电流从她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不对!
这不是他们吵偏了,这是他们故意在把水搅浑!秦老、金丝眼镜……他们一唱一和,根本就是在演戏!
这场鉴定会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戏,一个专门为她搭起来的舞台,而那只笔洗,就是递到她手里的滚烫道具。
就在这时,一道平稳的,却带着绝对掌控力的嗓音,切断了所有争吵。
一直沉默不语的段回舟开了口。
客厅里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向他,而他的视线,却精准地越过众人,直直地钉在梅梓身上。
“梅女士,”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抽干了屋子里所有的空气,“几位前辈各执一词,不知道,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