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在梅梓洗旧的帆布鞋停留了半秒。
微笑的弧度没变,但那份热情却似乎淡了几分。
“我……我有点东西,想请你们店里的师傅帮忙看一下。”
梅梓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声音都小了许多。
“好的,请跟我来。”
女店员将她引到偏厅一个茶座前,倒了杯茶水,便客气地站在一旁。
“您稍等,我去请我们店的鉴定师。”
不一会儿,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走过来时,下巴微抬,带着一种自觉高人一等的精英气质。
“你好,我是这里的鉴定师,小刘。”
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身体向后靠,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东西呢?拿出来我看看。”
梅梓点点头,紧张地将背包放在腿上,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布包取出来。
她一层层解开软布,动作轻柔。
当那方砚台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时,小刘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他甚至没戴手套,就伸出两根手指,有些嫌弃地捏起砚台的一角提了起来,
另一只手的手指在砚台表面随意地敲了敲,发出“叩叩”的沉闷声响。
翻过来看了看背面,又放回桌上。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
最后,他将砚台往梅梓的方向一推,那动作,就像在打发一个乞丐。
“你这东西……在哪个地摊上淘的?”
“古玩市场。”
小刘“嗤”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我说呢。你这是被人当‘棒槌’给敲了。”
梅梓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刘……刘老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小刘眼睛里是看傻子一样的怜悯,
“意思就是,你这玩意儿,是假的。而且是假得不能再假,一眼假的那种。”
“假的?”
梅梓的声音都变了调,尖锐得刺耳。
“没错。”
小刘的优越感更强了,他伸出一根手指,点着那方砚台,开始了他的“教学”。
“首先,你看这石质,松散粗糙,颜色发死,根本不是四大名砚里任何一种的料。
其次,看这包浆,浮在表面,油光锃亮,火气十足,典型的化学药水速成的,俗称‘贼光’。”
他顿了顿,似乎很享受梅梓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最后,也是最可笑的,是这刀工。你看这边缘的线条,软弱无力,转折的地方还带着毛边,
这是典型的机器工,连学徒的仿品都算不上。”
他每说一句,梅梓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她只觉得天旋地转。
树脂?工艺品?
这怎么可能?她的手机明明说……
“那……那它值多少钱?”
她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不死心地问。
小刘像是听到了年度最好笑的笑话,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
但那音量又恰好能让旁边站着的女店员听到。
“值多少钱?这玩意儿,义乌小商品市场批发,成本也就几十块。
你要是真缺钱,我们店里搞卫生的大爷正好缺块磨刀石,兴许愿意出二百块钱买回去,不能再多了。”
二百块……
磨刀石……
梅梓的脑子彻底空白。
周围的声音,女店员憋着笑的表情,小刘轻蔑的姿态,全都模糊成了一片。
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砸在胸口,沉重又无力。
她被骗了。
不,不是被那个摊主骗了,是被她那个该死的手机给骗了!
什么“真实价值”,
什么“一百二十五万”,
全都是狗屁!
她就是一个天大的傻瓜!
一个被公司开除,穷困潦倒,
还妄想靠一个破手机发财的白日梦患者!
巨大的羞耻和绝望,像冰冷的海水将她淹没。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个女店员投来的目光里,充满了讥讽和同情。
小刘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大概也觉得自己话说得有点过了,清了清嗓子,换上了一副“前辈”的口吻。
“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古玩这行水深,谁还没交过学费呢?
就当花钱买个教训,以后别再去地摊上瞎买了,那里十件东西,有十一件是假的。”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火辣辣地抽在梅梓的脸上。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想立刻从这里消失。
她颤抖着手,胡乱地用布把那块“磨刀石”包起来,塞进背包,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她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就在她的手已经搭在门把上的时候,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
“小刘,外面怎么回事?大呼小叫的。”
小刘立刻站起身,脸上换上恭敬的神色:
“师父,没什么。就是有人拿了块假砚台来,我正跟她讲道理呢,已经打发走了。”
“假砚台?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哎,师父,就是个粗制滥造的现代工艺品,不值得您费神。”
小刘快步上前,似乎想拦住里屋出来的人。
“让你拿来就拿来,哪儿那么多废话!”
那个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梅梓的脚步顿住了,几乎是本能地,她回过头。
只见一个穿着灰色中式对襟衫、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从小刘身边走了出来。
他手里还盘着两个核桃,眼神扫过来,平静却有分量。
他就是珍宝阁的老板,秦老先生?
梅梓在网上查过资料。
小刘不敢再多嘴,只能不情不愿地对梅梓说:
“东西……给我师父看看。”
梅梓大脑一片混乱,机械地走回去,
再次将那个让她蒙受巨大耻辱的布包,放在了桌上。
秦老走到桌前,目光落在砚台上,眉头微微动了一下。
他没有像小刘那样直接上手,
而是从对襟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副老花镜戴上,
又从另一个口袋拿出一块干净的丝绸手帕,小心翼翼地托起砚台,轻轻擦拭着表面的浮尘。
小刘站在一旁,脸上还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小声嘟囔着:
“师父,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树脂合成的,一股化学味儿……”
他的话还没说完,秦老的脸色突然一沉。
“住口!”
秦老低喝一声,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放下砚台,转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一个装满清水的小喷壶,对着砚台的表面均匀地喷了几下。
然后,他又拿出一块柔软的鹿皮,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擦拭起来。
那个动作,仿佛在擦拭一件传世国宝。
随着表面的泥垢和那层虚假的“贼光”被擦去,砚台的真面目,逐渐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种深邃的紫红色,温润如玉,细腻得看不出丝毫颗粒感。
更神奇的是,在湿润的石面上,隐隐约约浮现出十几个圆形或椭圆形的、颜色稍浅的纹路,
像一颗颗活着的、正在静静凝视着众人的眼睛。
“这……这是……石眼?!”
小刘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
脸上的傲慢和轻蔑早已消失不见。
他下意识地往前凑了一步,眼睛瞪得滚圆。
秦老没有理他,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手里的这方砚台上。
他的手指,像情人一样轻轻抚摸着砚台的边缘,感受着那看似粗糙,实则内敛雄浑的线条。
“不对……这刀工……藏锋于拙,是大巧不工……不是机器工……”
秦老喃喃自语,眼神越来越亮。
他猛地将砚台翻了过来,
目光锁定在砚台背面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有一道比发丝还细的裂痕,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秦老立刻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高倍放大镜,凑到那道裂痕前,仔仔细细地观察着。
整个偏厅里,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声。
梅梓站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那颗刚刚沉入谷底的心,
又一次被高高悬起,吊在嗓子眼,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看着秦老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
那不是因为年迈,而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极度的激动。
过了足足一分钟,秦老才缓缓放下放大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带着满足和震撼。
他抬起头,越过呆若木鸡的小刘,看向梅梓。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震惊,有欣赏,还有一丝几乎要溢出来的狂热。
“姑娘。过来,我们坐下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