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本身,正在被剥离。
那股源自数据深渊的吸力,已不再是力量的较量,而是规则的抹除。罗奇感觉自己如同落入松脂的昆虫,每一个意识的棱角都被强行包裹、拖拽,融入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整体”。他苦苦维系的频率空间发出了最后的悲鸣,明灭不定,边界寸寸碎裂,化为纯粹的信息流光,被那黑暗的漩涡贪婪地汲取。
自我在飞速地消散。
“罗奇”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绝卖人编号7的屈辱,墨家天工坊短暂的温暖,林薇清澈的笑容,蚀骨之民矿井下的黑暗,对奥尔西尼、对瓦蒙、对所有仇敌的熊熊怒火……所有这些构成他存在的色彩与重量,都在被漂白,被稀释,被同化成神骸之海中又一抹无名的灰暗。
就这样结束了吗?
成为这永恒混沌的一部分,和那些哀嚎的意识残骸一样?
不甘如同垂死星辰最后的爆燃,却无法照亮加速沉沦的黑暗。他的意识核心,那最后一点坚守着“我”这个概念的微光,也如同风中之烛,摇曳欲灭。
就在这彻底的、永恒的黑暗即将把他最后一丝意识吞没的刹那——
频率。
一个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概念,如同沉入海底的最后一颗气泡,在他即将彻底弥散的意识核心中,轻轻颤动了一下。
不是对抗,不是挣扎。
而是……共鸣。
在意识彻底瓦解的前夕,在放弃所有防御、所有执念的瞬间,他反而清晰地感知到了。感知到了那吞噬他的、冰冷庞大的神骸意识,其底层并非铁板一块,而是由无数种细微的、交织的、甚至彼此矛盾的频率构成的复杂集合体。它庞大,却也……充满孔隙。
而他自己,这即将消散的、独特的“四次手术”造就的频率,在无意识中,恰好与其中某个极其古老、近乎沉寂的基础频率片段,产生了某种同调。
不是他去寻找它,而是在彻底“放开”的刹那,他就是它。
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却在融入的瞬间,让大海的某一处,以他这滴水的频率,同步震颤了一下。
这震颤微不足道,对于整个神骸之海而言,或许连涟漪都算不上。
但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同步,引发了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风暴。
“嗡——————!!”
现实世界中,连接着罗奇身体的同步舱陡然发出了刺耳的、远超安全阈值的警报!所有连接在他身上的探头和数据线瞬间过载,爆开一连串细小的电火花!监测他生命体征和脑波活动的屏幕上的曲线,不再是规律的波动,而是变成了一片狂乱的、毫无意义的雪花和尖峰!
“怎么回事?!”一名研究人员失声惊呼,手忙脚乱地操作控制台。
凯伦·镀金猛地向前一步,一贯温和儒雅的脸上首次出现了裂痕,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舱体内剧烈抽搐的罗奇身体,又飞速扫过那些失控的数据。
“能量反馈异常!神骸区域出现不明扰动!稳定性正在下降!”另一名研究员的声音带着恐惧。
神骸同步实验,其基础在于实验体的意识被神骸单向“读取”和“同化”。而此刻,罗奇那独特的频率,在濒临彻底同化的边缘,竟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短暂地、微弱地反向共振了神骸的某个底层单元!
这不是攻击,更像是一颗投入精密钟表内部的小石子,虽然渺小,却足以引发一连串的连锁故障。
神骸之海中,那无可抗拒的吞噬之力骤然一滞。
并非停止,而是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极其微小的混乱。构成那吸力的无数频率丝线,因为其中一个基础单元的异常震颤,而出现了一丝不协调。
对于正在被黑洞吞噬的光而言,这一丝不协调,便是唯一的生机!
罗奇那即将彻底熄灭的意识,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凭借求生本能,抓住了这唯一的、由他自己无意中创造出的裂隙!
“呃……啊……!”
现实世界中,罗奇的身体在支撑结构上猛地弓起,喉咙里发出破碎而痛苦的嘶吼,仿佛要将灵魂都呕出来。鲜血从他的鼻腔和眼角渗出,在苍白的脸上划出刺目的红痕。
“强制终止!立刻强制终止实验!”凯伦当机立断,声音冷冽。再继续下去,不仅这个珍贵的样本会彻底报废,甚至可能对神骸本体造成不可预知的损伤。
强大的能量流被强行切断,神经接驳探头自动缩回。
神骸之海中,那庞大的吸力和混乱的数据洪流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
罗奇的意识,如同一块被冲上沙滩的、支离破碎的浮木,在彻底的黑暗降临前,勉强维系着最后一点完整的核心,被抛回了现实。
黑暗。
不再是神骸之海中那充满信息乱流的、令人疯狂的黑暗,而是一种纯粹的、虚无的、连自我都几乎不存在的黑暗。
罗奇的意识悬浮其间,如同一粒微尘。没有思考,没有感觉,只有一片死寂。仿佛之前那场与神骸的惨烈搏杀,已将他存在的全部燃料消耗殆尽,只余下最后一点即将冷却的余烬。
就在这时,一点微光刺破了这绝对的暗。
不是数据,不是记忆,而是一个画面,带着灼人的温度,蛮横地撞入了这片意识的死域——
林薇。
不是模糊的轮廓,而是无比清晰的映像。她站在天工坊那间充满机油和金属气味的工作室里,鼻尖上还沾着一点油污,手里举着一个刚刚完成的、略显粗糙的飞鸟机甲模型,对着镜头,或者说,对着记忆中的罗奇,展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到令人心碎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信任,有分享,有对未来的简单憧憬,有他所失去和渴望的一切。
紧接着,更多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墨轻尘在兼爱号的舰桥上,拍着他的肩膀,眼神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小子,跟着我,墨家就是你的家。”
训练营里,那些后来死去的同伴们,在模拟战胜利后互相捶打着胸膛,发出畅快的大笑。
蚀骨之民矿井深处,那些戴着镣铐、眼神麻木的身影,在监工的鞭影下艰难移动。
锈蚀商会实验室里,肯特执事冰冷的目光,如同打量一件货物。
奥尔西尼家族机甲能量斧劈开墨家基地防护罩时,那刺目的光芒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恨!
怒!
不甘!
这些被数据洪流冲刷得几乎消散的尖锐情感,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干柴,在“林薇的笑容”这最后一点火星的引燃下,轰然爆发!
“啊——!!!”
现实与意识的夹缝中,罗奇破碎的灵魂发出了无声的咆哮。
那原本即将冷却的余烬,在这一刻被注入了狂暴的能量,重新燃烧起来!不是温和的烛火,而是燎原的野火,是焚尽一切的复仇烈焰!
这股由极致情感驱动的力量,粗暴地扯断了他与神骸之间最后那些濒临断裂的连接丝线,不再是之前那种小心翼翼的“频率共振”,而是带着一种毁灭性的、不容置疑的宣告——我,罗奇,存在!
“砰!”
现实世界中,连接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根主要探针猛地弹开,带着一簇电火花砸在透明的舱壁上。罗奇的身体不再抽搐,而是骤然脱力,重重地摔回支撑结构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从溺毙的边缘被拉回。汗水、血水混杂在一起,将他身下的衬垫浸湿,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同步舱内刺耳的警报声戛然而止,所有屏幕上的狂乱数据瞬间归零,然后跳出了红色的【连接强制中断】、【实验体生命体征剧烈波动】的字符。
死寂笼罩了实验室。
研究人员们僵立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舱体内那个濒死般喘息的身影,又小心翼翼地看向脸色铁青的凯伦·镀金。
凯伦没有理会他们。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中央主屏幕上刚刚完成最终记录的数据曲线。在那片代表失控和混乱的雪花与尖峰之后,在连接被强制切断的前一刹那,仪器捕捉到了一条极其短暂、却异常陡峭、几乎垂直攀升的脑波峰值。
那峰值转瞬即逝,但其强度和模式,完全超出了数据库中的所有记录。
那不是崩溃的波形。
那更像是……某种东西在极限压力下,被锻造出来的瞬间。
失败了?不。
凯伦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控制台的边缘,眼底深处那抹最初的惊怒逐渐被一种更加复杂、更加幽深的光芒所取代。样本没有报废,神骸的扰动也很快平息。实验偏离了预设轨道,却似乎……挖掘出了更深层的东西。
他缓缓抬起头,隔着透明的舱壁,望向里面那个意识刚刚从地狱归来的少年。
罗奇恰好在此刻,艰难地、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带着隐忍、痛苦和偶尔温情的眼睛,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尘埃,深邃得不见底。破碎的痛苦、劫后余生的恍惚,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冰冷刺骨的东西,在其中交织、沉淀。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对着舱顶刺目的灯光,但凯伦却感觉到,那目光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如同一把在烈焰和重锤下,虽然布满裂纹,却终于初步成型的凶刃。
凯伦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