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的警告如同冰水浇头,让罗奇连续几天都处于一种高度警觉的状态。每一次与凯伦的会面,每一次身体检测,他都感觉那双理性至上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他脑海中对那“回响”的记忆。伊甸要塞不再只是一个冰冷的牢笼,更是一个张着无形巨口、时刻准备吞噬灵魂的魔窟。
但恐惧并未让他退缩,反而像催化剂一样,加剧了他探究真相的欲望。他需要亲眼看看,需要确凿的证据,来印证欧文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来让自己复仇的决心更加坚不可摧。
机会来自一次例行的机甲维护升级。“幽影潜行者”需要更换一组位于背部的主能量导管,这项工作需要在靠近要塞核心区域的特殊维护舱进行。罗奇以“熟悉机体结构”为由,获得了跟随技术人员前往的许可。
维护工作枯燥而漫长。技术人员专注于精密的操作,无暇他顾。罗奇表面上认真观摩,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扫描着这座他从未踏足过的核心区域的结构、守卫分布以及监控探头的死角。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计算着每一步的风险。频率感知被提升到极致,如同无形的触须,延伸向四周,捕捉着能量流动的细微变化和人员活动的规律。
终于,在技术人员进行最后一道焊接工序,火花四溅、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的瞬间,罗奇动了。他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借着设备箱和大型工具的掩护,悄无声息地脱离了维护区域,闪入一条标识着“非授权人员禁止入内”的狭窄检修通道。
通道内灯光昏暗,空气带着一股金属和臭氧混合的陈旧气味。他根据之前观察和感知到的能量流向——那脑波杂讯最浓郁的方向——在迷宫般的通道中快速穿行。每一步都落在监控的死角,每一次转弯都避开巡逻机器人的固定路线。欧文灌输的那些旧时代潜入技巧,在此刻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越往深处,那种令人窒息的“回响”感就越发清晰。不再是训练时的惊鸿一瞥,而是持续不断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哀嚎,压迫着他的神经,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咬紧牙关,强行屏蔽掉这精神层面的干扰,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潜行上。
经过一段向下的垂直维修梯,他来到了一个异常开阔的空间外围。这里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但他找到了一个位于巨大通风管道上方、被网状格栅覆盖的观察点。格栅的缝隙,刚好能窥见下方景象的一角。
他屏住呼吸,凑了上去。
只一眼,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下方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穹顶空间,高度足以容纳数台mA机甲。空间的中央,并非什么机械造物,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如同生物大脑般在缓缓搏动着的半透明组织——“神骸”(A.w.N.主脑)。它表面流淌着幽蓝色的数据流光,无数粗大的能量管线如同血管和神经束般插入其中,将其与下方密密麻麻排列的、数以千计的圆柱形营养槽连接在一起。
而每一个营养槽里,都浸泡着一具赤裸的人类躯体!
他们性别、年龄各异,但无一例外,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玩偶。密密麻麻的管线从“神骸”延伸出来,精准地刺入他们头部的神经接口。一些躯体会偶尔剧烈地抽搐一下,脸上瞬间闪过极度痛苦扭曲的表情,随即又恢复死寂。
罗奇甚至能看到,靠近边缘的几个营养槽里,躯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萎缩,仿佛生命力正被那巨大的“神骸”强行抽取、吞噬。
这就是镀金议会所谓的“研究”!这就是“神骸同步”的真相!这不是进化,不是升华,这是将活生生的人,当成了一次性的电池、当成了解码古老AI的祭品!
眼前的景象,比欧文的描述更具冲击力,比任何噩梦都更加恐怖。那持续不断的脑波杂讯,此刻找到了它的源头——正是这无数被禁锢、被消磨的意识,发出的最后悲鸣。
罗奇猛地缩回头,背靠着冰冷的管道壁,大口喘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视觉和精神受到的双重冲击,让他几乎呕吐出来。
罗奇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通风管道壁,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皮肤,却远不及他心底泛起的寒意刺骨。他紧闭着双眼,但刚才那地狱般的景象已如同烧红的铁烙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那搏动着的、非生非死的“神骸”;那密密麻麻、浸泡在营养液中,眼神空洞如同被掏空贝壳的躯体;那偶尔抽搐时脸上闪过的、极致的痛苦……这一切构成了一幅超越他想象极限的恐怖图景。欧文的话语此刻如同丧钟,在他脑中轰鸣回响:
“永恒的囚徒……意识碎片……微不足道的实验损耗……”
“损耗……”罗奇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一股混合着恶心与暴怒的酸液涌上喉咙。在镀金议会眼中,那些营养槽里的人类,那些曾经有思想、有情感、有生命的个体,仅仅是可以量化、可以牺牲的“损耗”!就像更换一台机器上磨损的零件,就像清理掉实验台上失败的样本。
他想起锈蚀商会的蚀骨之民,在放射性矿井中透支着短暂的生命;想起绝卖人在血汗工厂和机甲驾驶舱里被榨干最后的价值;想起多特殖民卫星那些在贫困线上挣扎,随时可能被贩卖的平民……原来,在镀金议会这座象征着“进化”与“理性”的巅峰殿堂里,对待“旧人类”的方式,与锈蚀商会那些赤裸裸的剥削者,在本质上并无不同!
锈蚀商会用锁链和芯片奴役肉体,而镀金议会,则用“进化”和“真理”的谎言,直接收割和湮灭灵魂!后者甚至更加冷酷,更加彻底,因为他们连一丝怜悯和犹豫都不曾有,一切都罩在了“文明存续”、“物种优化”的华丽裹尸布下。
凯伦·镀金那张总是带着温和微笑、谈论着哲学与进化的面孔,此刻在罗奇的想象中扭曲、剥落,露出了下面与那搏动“神骸”一般无二的、绝对非人的冰冷内核。那不仅仅是个人的冷酷,这是一个系统性的、制度性的、将同类异化为资源的……彻底的疯狂。
他之前还曾因为凯伦偶尔流露出的、看似平等的交流而产生过一丝微弱的动摇,还曾试图去理解那套冰冷的“进化逻辑”。现在想来,那是何等的天真与可笑!他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偶尔被牧人抚摸一下毛发,就误以为自己得到了青睐,却不知屠刀早已磨利。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一点点收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这种将人彻底物化、将一切情感与伦理都践踏在脚下的绝对理性的恐惧。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个人的力量、情感、甚至生命,都渺小得如同尘埃。
他紧紧攥住了口袋里的那枚机甲密钥,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这微不足道的力量,真的能撼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吗?
但下一刻,林薇在阳光下毫无阴霾的笑容,墨家基地被火焰吞没时的爆响,以及那无数营养槽中空洞眼神叠加在一起的无声控诉,如同三道炽热的流火,猛地注入他几乎被冻僵的血管。
恐惧依旧存在,却不再能让他僵硬。
它转化了。
转化成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决绝的东西——一种必须将眼前这一切,连同那些高高在上的“新人类”,连同这吞噬灵魂的“神骸”,都彻底摧毁的、冰冷刺骨的决心。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犹豫和迷茫被彻底焚尽,只剩下如同极地冰原般的寒冷与坚硬。
复仇,不再仅仅是为了死去的同伴,为了被毁灭的家园。
更是为了阻止这以“进化”为名的疯狂,为了给那些被定义为“损耗”的无辜者,讨回一点点生而为人的、最基本的尊严。
他悄无声息地沿着原路退回,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