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奇的脑海里瞬间闪过训练场上破旧的“铁鸦”,闪过那冰冷粗暴的神经连接,闪过hLF精英机甲致命的高周波刃,闪过“屠夫”过载时那撕裂一切的痛苦和爆炸……
他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身体下意识地又绷紧了,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空洞。
林薇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脸上的兴奋和好奇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困惑和小心翼翼:“你……你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罗奇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虽然恢复了些许血色、却依旧能看出昔日伤痕和薄茧的手。这双手,曾经在模拟舱里撕裂过合金,也曾在真实的战场上沾满虚拟的或真实的血污。
“……不酷。”他声音干涩地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与年龄截然不符的疲惫和苍凉。
林薇安静下来,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眨巴着那双大眼睛看着他。
舱室里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只有窗外星辰流转的微光,和仪器低沉的嗡鸣。
也许是这沉默太过压抑,也许是女孩眼中那纯粹的、不带评判的困惑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从未被触碰的角落,也许是那断裂的模型零件勾起了某种对比强烈的荒谬感……
一种突如其来的、几乎无法抑制的倾诉欲,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罗奇一直以来用冷漠和警惕筑起的高墙。
他依旧低着头,声音轻得几乎像是在呓语,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
从他有记忆起就是绝卖人开始,讲述那阴暗潮湿、充斥着哭喊和鞭打声的集体舱室;讲述那冰冷的手术台,和一次次将神经撕裂、又强行嵌入异物的剧痛;讲述肯特执事那虚假的笑容和看待货物的眼神;讲述训练场上其他绝卖人麻木绝望的目光,以及那台破旧“铁鸦”反馈来的粗糙触感;讲述hLF(人类解放阵线)袭击时的爆炸和死亡,讲述“幽灵”机甲带来的窒息压迫,讲述最终启动过载系统时那燃烧生命和灵魂的极致痛苦……
他没有哭,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只是用一种平板到近乎残忍的语调,陈述着那些对他而言如同呼吸般寻常的苦难和残酷。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林薇从一开始的困惑,逐渐变成了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那双总是亮晶晶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用手紧紧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打断了这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叙述。
她从未想象过,在同一片星空下,有人过着这样的生活。机甲对她而言,是爷爷和叔叔们精心雕琢的艺术品,是守护秩序的力量,是充满趣味的模型。而在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男孩口中,机甲是囚笼,是刑具,是吞噬生命的怪物。
“……后来,我醒了,就在这里了。”罗奇说完了最后一个字,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陷入了沉默,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
舱室内安静得可怕。
过了好一会儿,林薇才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她没有说什么“你好可怜”之类的话,只是默默地从那个金属盒子的最底层,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完成度最高的、约莫手掌大小的完整机甲模型。
那是一个涂装着墨家黑白太极徽记的小型护卫机甲模型,做工虽然仍显稚嫩,但每一个细节都看得出制作者的用心。
她把这个模型轻轻放在罗奇身边的床铺上。
“这个……送给你。”她的声音还带着一点哭腔,但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它叫‘小卫士’,虽然是我做的,不太厉害……但是,但是它不会痛的。”
她看着罗奇,眼神清澈而认真,带着一种最原始的、未经世事的善良和同情:“你以后……不用再碰那些‘不酷’的机甲了。轻尘叔叔他们是好人,这里……这里不一样的。”
罗奇抬起头,看着身边那个小小的、精致的模型,又看看眼前这个哭红了鼻子、却努力想安慰他的女孩。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感猛地攫住了他。有荒谬,有茫然,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暖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哀。
不一样?真的会不一样吗?
他不知道。
但他第一次,没有立刻用冰冷的警惕去覆盖这种陌生的感受。
他只是伸出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乎颤抖地,碰触了一下那个名叫“小卫士”的模型冰凉的装甲。
触感细腻而光滑。
和他记忆里任何一种触感,都截然不同。
林薇看着他这个细微的动作,破涕为笑,虽然眼睛还是红红的。
就在这时,舱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罗奇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瞬间收回了手,脸上所有的脆弱和动摇在刹那间消失不见,重新被一层坚冰般的冷漠覆盖,只有微微急促的呼吸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林薇也赶紧擦了擦脸,站起身。
进来的是墨轻尘。他看到舱内的林薇,似乎有些意外,随即温和地笑了笑:“小薇,你又跑来打扰别人休息了?”
“我才没有呢!轻尘叔叔!”林薇立刻反驳,恢复了那副活泼的样子,“我在给新朋友看我的模型!对吧?”她看向罗奇,眨了眨眼。
罗奇没有回应,只是垂着眼眸,盯着床单上的纹路。
墨轻尘的目光在罗奇身上停顿了一瞬,又扫过床上那个小小的机甲模型,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柔和。他没有多问,只是对林薇说:“好了,时间不早了,林薇你爷爷该找你了。先回去吧。”
“知道啦!”林薇抱起自己的金属盒子,走到门口,又回头对罗奇挥了挥手,“我明天再来找你玩哦!下次我给你看我怎么涂装传感器!”
说完,她便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般飞走了。
舱室内再次只剩下墨轻尘和罗奇。
沉默在舱室内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