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时光,像北方冬日里的雪,落下来就化了,没留下多少痕迹,只把黄家的日子冻得更硬。
黄龙八岁了,个子长了些,肩膀却还是窄窄的,穿着母亲改了又改的旧衣服,袖口短了一大截,露出细瘦的手腕,手腕上那根雅雅留下的红绳,早已褪成了浅粉色,却依旧被他缠得紧紧的。这两年,他学会了捡煤渣、拾破烂,每天天不亮就揣着个破布袋子出门,在铁路边的煤堆里扒拉,在垃圾桶里翻找能换钱的废纸壳,换来的几分钱,全交给母亲,买一点玉米面,勉强够两人糊口。
母亲李梅的日子更苦了。父亲黄老三赌得更疯,不仅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时常有人上门催债,砸门骂街,母亲只能抱着黄龙躲在炕角,等人家走了,再默默收拾被砸坏的东西。为了多挣点钱,母亲每天去河边给人洗衣裳,河水冰得刺骨,她的手早就冻得红肿,裂开了一道道血口子,涂了最便宜的蛤蜊油也不管用,一沾水就疼得钻心。
这天傍晚,黄龙背着半袋煤渣回家,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父亲的吼声,还有母亲的哭声。他心里一紧,赶紧推开门跑进去。
屋里还是老样子,灶台空荡荡的,米缸早就见了底,只有桌上摆着一个空酒瓶子,是父亲刚喝空的。父亲黄老三站在屋子中间,脸红得像猪肝,眼睛里布满血丝,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正在冲母亲发脾气:“你哭什么哭!老子输了钱,你就只会哭!要不是你没本事,老子能输这么惨?”
母亲坐在炕边,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手里拿着一件刚给黄龙缝好的夹袄,针脚密密麻麻,是她用自己旧棉袄拆下来的棉花做的。“我没本事?” 母亲的声音带着绝望,“黄老三,这两年我起早贪黑洗衣裳,龙龙天天去捡煤渣,我们娘俩省吃俭用,钱都被你拿去赌了!现在你欠了赌场一百块大洋,你要我怎么办?”
“一百块大洋” 这几个字,像一块石头砸在黄龙心上。他知道,一百块大洋是多大的数目 —— 母亲洗一件衣裳才挣两个铜板,他捡一天破烂也只能换三个铜板,就算他们娘俩不吃不喝,也得攒十几年才能攒够。
黄老三把手里的纸往桌上一拍,是赌场的欠条,上面盖着赌场的红印,墨迹还没完全干。“怎么办?老子怎么知道怎么办!”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睛突然瞟到母亲身上,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赌场的王老板说了,要是没钱还,…… 还能用人抵。”
母亲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黄老三:“你说什么?用人抵?你想抵谁?”
黄老三的目光躲闪着,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声音却越来越低:“王老板说…… 说你要是愿意去赌场帮工,抵三年,那一百块大洋就…… 就一笔勾销。”
“帮工?” 母亲冷笑一声,眼泪掉得更凶了,“黄老三,你当我傻吗?王老板是什么人?他的赌场里哪有什么正经帮工?你是想把我卖去赌场,给那些赌鬼端茶倒水,任人欺负!”
“那你说怎么办!” 黄老三突然吼了起来,上前一步抓住母亲的胳膊,“要么你去抵债,要么老子就被他们打断腿!你想看着老子被打死吗?”
“我不去!” 母亲用力甩开黄老三的手,“我死也不去那种地方!龙龙才八岁,他不能没有娘!”
黄龙冲上去,抱住父亲的腿,仰着头喊:“爹,你别让娘去!我以后每天多捡点破烂,我去给人放牛,我能挣钱!你别卖娘!”
黄老三低头看着儿子,眼神里有过一丝犹豫,可很快就被贪婪和恐惧取代。他一脚推开黄龙,黄龙摔在地上,后脑勺磕在炕沿上,疼得他眼泪差点掉下来,可他还是爬起来,又要去拦父亲。
“你别管!” 黄老三恶狠狠地说,“这是老子的家事,轮不到你一个小屁孩插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很响,带着不耐烦的语气:“黄老三,王老板让我来看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要是再不决定,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黄老三的身体抖了一下,脸上瞬间没了血色。他赶紧走到门口,打开一条缝,外面站着两个穿着黑衣服的男人,是赌场的打手,手里还拿着棍子,眼神凶狠。
“哥几个,再宽限几天,再宽限几天……” 黄老三陪着笑脸,声音都在发颤。
“宽限?” 其中一个打手冷笑一声,推开黄老三走了进来,目光扫过屋子,最后落在母亲身上,“王老板说了,今天必须给个准话,要么还钱,要么人跟我们走,没有第三条路!”
母亲紧紧抱着黄龙,身体抖得像筛糠,可眼神却很坚定:“我不去!你们就算打死我,我也不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 打手脸色一沉,上前就要抓母亲。
黄老三突然拦住打手,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嘶哑地说:“别动手,她…… 她跟你们走。”
“爹!” 黄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抓住母亲的衣角,“娘,你别去!我不让你去!”
母亲蹲下身,抱住黄龙,眼泪落在黄龙的头发上,冰凉冰凉的。她从脖子上解下一个银镯子,银镯子很旧,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是母亲的外婆留给她的,也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了。母亲把银镯子戴在黄龙的手腕上,银镯子有点大,晃悠悠的,母亲用红绳在里面缠了几圈,才勉强固定住。
“龙龙,” 母亲的声音哽咽着,却很用力,“这个镯子你戴着,别弄丢了。以后…… 以后你要好好吃饭,好好活着,去找你妹妹雅雅,找到她,告诉她,娘对不起她,娘……”
母亲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手拽了起来。她挣扎着,回头看着黄龙,眼里满是不舍和心疼:“龙龙,记住娘的话,好好活,一定要找到你妹妹!”
“娘!娘!” 黄龙哭喊着,想冲上去拉住母亲,却被黄老三死死抱住。他看着母亲被打手拽出门,母亲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她还在回头看他,嘴里喊着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远,最后被风吹散了。
门被关上了,屋子里只剩下黄龙的哭声,还有父亲粗重的呼吸声。
黄龙用力推开父亲,跑到门口,想开门追出去,可门被父亲从外面锁上了。他拍着门,哭喊着:“娘!娘!你回来!我不要镯子,我要娘!你回来!”
父亲靠在门上,滑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发出沉闷的哭声。可黄龙知道,父亲不是在哭母亲,是在哭他自己,哭他输了钱,哭他没了依靠。
黄龙坐在地上,手腕上的银镯子硌得他生疼。他摸着银镯子,上面还带着母亲的体温,那朵小小的梅花,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他想起母亲刚才的话,想起母亲的眼泪,想起母亲被拽走时的背影,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他不知道母亲去了赌场会怎么样,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母亲,可他记住了母亲的话 —— 好好活,找妹妹。
那天晚上,黄龙坐在门口,靠着冰冷的门板,一夜没睡。手腕上的银镯子越来越凉,像母亲的手,轻轻抱着他的手腕。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娘,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找到妹妹,一定会救你回来。雅雅,你等着哥,哥一定会找到你,我们一起找娘。
屋子里,父亲又喝起了酒,酒瓶摔在地上的声音,骰子碰撞的声音,还有父亲的咒骂声,一直持续到天亮。可黄龙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只听见母亲的声音,在他耳边一遍遍地说:“好好活,一定要找到你妹妹。”
天快亮的时候,黄龙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他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镯子,银镯子已经和他的体温差不多了,不再冰凉。他走到灶台边,从破布包里拿出昨天捡的半块干硬的窝头,咬了一口,窝头很涩,硌得牙生疼,可他还是慢慢嚼着,咽了下去。
他知道,从今天起,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要好好吃饭,好好活着,要去找妹妹,要去找母亲,要把这个被 “赌” 偷走的家,一点点找回来。
他走到院角,雅雅以前经常在这里刨石子的土堆还在。他蹲下身,刨出一枚青灰色的石子,上面有一道歪歪扭扭的白纹,像条小蛇,和雅雅当年给他的那枚很像。他把石子攥在手里,又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镯子,然后抬起头,看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眼神里没有了八岁孩子该有的稚嫩,只有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