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统领挑出来的那几十号先遣营的汉子,都是军中一等一的好手。可当集结令下来,说要他们钻到南边那不见天日的林子里去,不少人心里还是直打怵。
“头儿,那地方……听说有瘴母,吸一口就完蛋!”
“还有那山蚂蝗,能钻到人肉里去!”
“苗人会放蛊,中了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王统领听着这些议论,把眼一瞪,蒲扇大的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乱跳:“放你娘的屁!瞧你们那点出息!林先生说了,瘴气就是林子里的腐臭气,咱们有药包!蚂蝗怕盐,带了!至于蛊?”他冷笑一声,“老子只信手里的刀!谁再妖言惑众,军法从事!”
他嘴上骂得凶,心里却也明白兄弟们的恐惧。他自己年轻时跟着商队走过一趟南边,那滋味,确实不好受。但林先生把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他,就是信得过他王胡子!这郁林郡,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也得去闯一闯。
出发那天,天色阴沉。林越亲自来送行,没多说什么,只是给每个将士的水囊里都灌满了烧开又放凉的清水,又挨个检查了他们随身携带的药包和盐袋。
“王兄,诸位兄弟,”林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此去不为厮杀,只为看清道路,摸清敌情。你们的眼睛和耳朵,比刀枪更重要。记住,保全自身是第一要务!我,和零陵的父老,等你们回来喝酒!”
这话朴实,却暖人心。将士们看着林越郑重的神色,心里的那点畏惧,莫名地被一股责任感取代了。王统领一抱拳:“先生放心!保证把郁林那点家底,都给伱摸回来!”
先遣营一头扎进了莽莽群山。
真进了山,才知道传言不虚。林子密得阳光都透不下来,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了多少年的腐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散发出一种沉闷的霉烂气味。空气又湿又闷,像一块湿毛巾捂在口鼻上,喘气都费劲。林先生给的药包味道冲鼻,但确实管用,至少脑袋不晕了。
可那蚊虫蚂蝗,真是防不胜防。就算把袖口裤腿扎得再紧,那些小黑蚊子总能找到缝隙钻进来,咬的包又红又肿,奇痒难忍。休息时一坐下,就得赶紧互相检查,从身上拍掉、扯掉那些吸饱了血、圆滚滚的山蚂蝗。
王统领让队伍拉开距离,前头是几个最机灵、身手最好的斥候,拿着少年测绘队教的方法,一边走,一边在兽皮或薄木片上画下简易的路线标记和地形特征。
走了四五天,终于接近了郁林郡的边界。这里的山势稍微平缓了些,偶尔能看到一些被开垦出来的坡地,种着些蔫头耷脑的庄稼。
在一个山坳里,他们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寨子。竹木搭建的屋子破败不堪,几十个面黄肌瘦的村民,穿着破烂的麻布衣服,眼神麻木地看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
王统领让懂几句土话的向导上前搭话。村民们起初很害怕,缩在一起不敢出声。直到王统领让手下拿出随身带的、为数不多的零陵麦饼分给他们,那些麻木的眼睛里,才终于有了一点活气。
从这些村民断断续续、夹杂着手势的叙述里,王统领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郁林郡,名义上归交趾的士燮管,可士燮的人,除了每年定时来收一次重得吓人的粮税和皮子税,平时根本见不到人影。山里的俚人、獠人部落各自为政,为了抢水、抢猎场,时常打得头破血流。官府?形同虚设!
“兵……兵爷,”一个看起来像是寨老的老人,啃着麦饼,含糊不清地说,“日子难过啊……税重,山里寨子也抢……要是……要是能有个真管事的,让咱们……咱们喘口气……”
王统领看着老人浑浊眼睛里那一点点微弱的期盼,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起林越常说的“民心”,以前总觉得有点空,现在看着这些几乎活不下去的百姓,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们在郁林边境悄悄活动了十几天,摸清了几条能走大队人马的小路,记录了几个俚人部落的大致位置和关系,也看到了所谓“官军”——一支几十人的队伍,装备比零陵的郡兵差了不止一星半点,松松垮垮,更像是出来巡游的。
返程的路上,王统领心情复杂。郁林郡,就像一块没人管的烂肉,看似容易拿下,可那里盘根错节的部落、贫瘠的土地、彪悍的民风,拿下来之后怎么治理,是个天大的难题。
当他带着一身疲惫、泥污和满脑子信息回到零陵,见到林越时,第一句话就是:
“先生,郁林那地方,穷,乱,但……那里的百姓,太苦了。”
林越静静地听完王统领的详细汇报,久久没有说话。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零陵城渐渐亮起的灯火,心里像是压上了一块更沉的石头。
扩张,不只是地图上多一块颜色,更是成千上万活生生的人命和责任。
他知道,打郁林,或许不难。难的是打下之后,怎么让那块土地上绝望的人们,看到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这场南下的仗,和他想象的,有点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