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蘅到了田府才发现李长晟果然没有诓她。田夫人三十出头的年纪,为人和善,爽利健谈,一身藕荷色绫罗褙子,袖口绣着细碎的兰花纹,见人时眉眼弯弯,笑意从眉梢漫到嘴角。听见外头的脚步声,早提着裙摆迎到了垂花门边,隔着五步远就招呼上了。
田家的府邸也并不比梁蘅她们赁的院子宽敞多少,也是一个二进院落,服侍的仆役也就两三人,排场看起来甚至比不上郭幸她们家。
田夫人总共邀请了三位客人,都是夫君手底下同僚的家眷。除了梁蘅,一位唤作姜夫人,一位唤作徐夫人。那两位都比梁蘅年长,梁蘅连忙客客气气地行了礼。
田夫人是主家,性格又快人快语,拉着梁蘅连连打量,满眼的赞叹:“早就听说李夫人来了京城,今天总算是见了真人了!瞧这通身的气派、模样,仙女也不过如此了吧!”姜夫人和徐夫人也连连称赞,直夸得梁蘅都不好意思了。
“夫人谬赞,实在折煞我了!我初到京城,眼界见识都浅,今日得见各位姐姐风姿,才知何为气度风华。往后还望各位夫人多提点、照拂!”梁蘅谦逊有礼,又盈盈欠身福了福。
梁蘅今日一身烟霞色的衣裙,领口、袖口都绣着海棠暗纹,不张扬,却处处透着精致。头上一支成色温润的玉簪,耳上两粒小巧的同色玉珠耳坠,走动时微晃,衬得她脖颈愈发白皙。梁蘅比起几位夫人要年轻得多,却是气度沉稳,礼数周全,真真是让人瞧着就喜欢。
田夫人今日的宴请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赏花吃茶,更像是家宴闲聊。梁蘅原以为会是雕梁画栋间的觥筹交错,结果全然没有想象中的奢华拘谨,几位夫人间说话亲近,看得出来她们是常聚的。
梁蘅紧绷的肩背悄悄松了些。席间并无诗词唱和的雅致,夫人们聊的多是家常,“哪家铺子的料子好”“哪家食肆有新菜式”,偶尔说起夫君,也不是朝堂上的官话。田夫人还怕她初来乍到不认得路,特意说起京城中哪些地方巷道复杂,去哪些地方应该怎么走。大家又问了些梁蘅夫妇俩的事情,梁蘅也笑着捡些不要紧的说了。
梁蘅捧着温热的茶盏,笑意盈盈地听她们说话,偶尔不明白的也插上两句,渐渐地也听出了些门道。她是书香门第教养长大的,自然处处守规矩、重礼仪,嫁到了李家婆母和长嫂虽是武将家眷,但气度修养都不错,这头一次和外头的武官夫人们接触才发现她们是这般直白热络,全然没有她以为的尊贵繁复。
散席时天色微暗,似要下雨。田夫人亲自送到门口,看着她上了马车还不忘叮嘱:“路上慢些,得空了又过来玩儿!”
马车走远了些,翠柳才撩了个窗缝看了看:“这位田夫人倒是个能说会道的。我还第一次见到宴请赏花,花都没几朵的呢!”说完,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许妄议!田夫人盛情款待,是个热情的人。”梁蘅也抿嘴微笑。
今天是蔡二赶车送她们来的,这会儿看着天色不好,便对梁蘅说道:“少夫人,这天怕是要下大雨,您且坐稳,我加快些赶回去。”
“行,那你快些吧!”梁蘅和翠柳坐拢到一起。
蔡二紧赶慢赶终于在大雨来临前回了家。福生和芝麻见她们回来了,赶忙出来迎接。福生立在下头,翠柳顿了顿没有理他自己扶着车辕跳了下去,转身又来扶梁蘅。梁蘅从马车里出来正好看到两人神色怪异,心里嘀咕道:这又是怎么了?
奶娘和银柳早回来了,伺候着梁蘅梳洗了一番才把程原那边的情况说给她听。
程原赁的地方不大,想着是暂住也没置办什么东西。奶娘她们过去他也没什么要帮忙的,婉拒了梁蘅的好意。
“程公子说不日就要授官了,到时离开京城东西多了反而麻烦,便叫我们回来了。”奶娘说道。
梁蘅想了想,喃喃道:“他怎么知道要离京?”
隔了一会儿,奶娘对梁蘅说道:“那拾光还是个孩子,跑腿儿倒是伶俐,可程公子也该找个人打点起居的,如今倒随意得很,还真不像从前在府里的时候了。既然别的帮不上忙,那咱们就给他们主仆俩多做几双鞋袜,权当我们一片心意吧。”
梁蘅很赞同奶娘的想法。其实在边关的时候她就发现了程原的变化,从前像画里走出来的俊雅公子,游学之后变得利落务实了许多,等将来做了官也一定会有番作为的吧!
想到程原就想到了梁纾,也不知她到家了没有。梁蘅对自己姨娘的事情耿耿于怀,却又无能为力。原本心里以为从此与姓梁的撇得干干净净,哪知道梁纾的事情一来,自己却是半点硬不起心肠。
姨娘生了自己一场,做女儿的别说替她讨个公道,就连中间的是非曲折都不能为她理清楚,实在是不孝。梁蘅坐在榻上听了半晌窗外的雨声,幽幽地转头对奶娘说道:“奶娘,咱们给姨娘在京城的寺庙也立个往生牌位吧,江宁府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得去。”
奶娘没想到她竟又愁到这上头去了。从江宁府走的时候,梁蘅几乎夜不能寐,满心的痛苦和自责,过了这些日子还是放不下。奶娘心疼地点了点头:“行,明日我就去打听看看。”
奶娘的心思从十几年前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变过。吴姨娘的死不是无缘无故,个中细节打听得越多对梁蘅越不利。天下有哪一个做儿女的能去制裁自己的长辈、父辈?这件事被林姨娘捅破了窗户纸,血淋淋地摆在梁蘅面前,余生恐怕都是她的噩梦。想到这些,奶娘恨不得掐死林姨娘这个罪魁祸首。
远在江宁府的林姨娘此时正跪在菩萨面前,祈求保佑她的三小姐平安顺遂。梁钰去京城她是舍不得的,亲生的儿子被抱走了,女儿又奔着前程而去,如今她一无所有,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胆怯、害怕密密麻麻充斥在她的心头。
主君跟她们母女说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他拿到一个永王府选侧妃的举荐名额。林姨娘一开始是喜出望外的,王府侧妃是要上玉蝶的,算是有正经身份的侧室。她的钰姐儿生得花容月貌,要是配个普通人自然是可惜了,若是能去京城争一争岂不是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忍不住把裙子抓在手中,指尖掐进了肉里都没觉着疼。她看向一旁坐着的梁钰,一脸兴奋,围着父亲问个不停,全然没有女儿家的娇羞和低调。
一瞬间,她又打起了退堂鼓:那可是京城啊!这孩子脾气毛躁,全无城府,光有一副好皮囊能行吗?
林姨娘佯装生气,轻喝梁钰:“哪有女孩儿这般不知羞的,赶紧回你屋去。”梁钰这才红着脸嘟着嘴出去了。
梁钰自然是愿意的,她已经及笄了,大姐姐和二姐姐都去了京城,她自然也去的。前些日子她的好友周兰心定了亲,连梁筠都似乎有了打算,可她却悬在这儿,嫡母不管,生母无能,现在有这样的机会她为何要错过。
林姨娘心里是纠结的,既觉得机会难得又怕梁钰有什么闪失,她支吾了半天才对梁思安开口:“主君的意思是......是要钰姐儿去吗?”
梁思安很享受爱女、娇妾在侧的感觉,哈哈一笑:“那是自然,要不我干嘛先把这消息告诉你们。”
“可这样好的机会,怎能越过了二小姐呢?毕竟她是嫡,钰姐儿是庶......”林姨娘试探着问道。
梁思安面上不显,心中讪讪:“你也知夫人的脾气,巴不得把孩子都拘在身边才放心的性子,况且几个孩子里,就数钰儿生的周正。她也到年纪了,权当去长长见识,若是不成,我自会给她看个合适的人家。”
林姨娘暗自腹诽:夫人舍不得孩子不也把梁纾送到京城去了吗?但今日主君既然落了准话要管女儿的婚事她倒是心安了些,万一梁钰进不了永王府,回来也能寻个好人家。
林姨娘谨慎惯了,向来不会把话说死。她把茶盏奉到梁思安手里,笑着说道:“主君这冷不丁地提这一茬,我倒是没了准备,等妾身和钰姐儿先说说吧!”
结果不言而喻,梁思安既然当着梁钰的面说这件事就是不瞒她的意思。无论林姨娘再有天大的顾虑,也抵不住梁钰一颗想要飞出去的心。
况且人一旦有了欲望,眼睛就不会把真相看得那么清,容易把那些并未得到的利益当成了自己预设答案的回报。林姨娘心里还惦记着自己的儿子,万一梁钰得了永王的宠爱,青云直上,是不是儿子就能回到自己的身边呢?
梁钰走得匆忙,两个包袱一个婆子就被送出了门,林姨娘千般不舍万般不安也只能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