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的夜,比天庭多了几分喧闹的生机。
虫鸣唧唧,晚风带着桃李的甜香和瀑布的水汽。
但却吹不散某只猴子心头的滞闷。
那猴子正是从真君神殿跑了的孙悟空。
水帘洞内,酒气冲天。
空了的,半空的酒坛子滚了一地,熟透的蟠桃核丢得到处都是。
一群小猴子东倒西歪地睡在石床上,草窝里。
有的甚至抱着同伴的尾巴,鼾声此起彼伏。
它们陪自家大王喝了大半夜,终究是扛不住那海底烈酒的后劲,全军覆没。
只有孙悟空还坐着。
它背靠着冰冷的石壁,一条腿曲起,手臂搭在膝上,手里还拎着个快见底的酒坛。
它漂亮的金色眸子半阖着,没什么焦距地望着洞顶垂下的钟乳石。
那里凝结的水珠正慢吞吞地,一滴一滴往下掉,砸在下方的小水洼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其实孙悟空早就醉了。
它不知道是那地府的千年醉太过醉人,还是真君神殿的人太过气人。
总之,它就是醉了。
孙悟空脑子里昏沉沉的,像塞了一团被水泡发的棉絮。
可偏偏胸口那块地方,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着,又沉又闷,梗得它几乎要喘不上气。
这感觉比当年被压在五指山下还难受。
那时是肉身受困,如今却是……
它说不清。
它只觉得那杨戬冰冷沉默的背影,还有啸天那句“一切都在真君掌握之中”,像两根烧红的钉子,反复钉在它心口。
忽然。
洞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很轻,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孙悟空没动,只掀了掀眼皮。
进来的是一个模糊的人影。
穿着花果山猴子们用蕉叶和粗布改的简陋衣裳,却掩不住来人身上的清灵之气。
来人正是先前孙悟空从猴毛假天兵手下救下的那对苦命鸳鸯。
仙女白絮。
白絮手里端着一只粗陶碗,里面是刚沏好的,散发着清苦气息的醒酒茶。
花果山的灵叶酿制而成,即便喝醉了酒,服下这茶第二日也不会头痛。
她看着满洞狼藉和独自枯坐的孙悟空,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她走到孙悟空身边,将陶碗轻轻递过去,声音温柔。
“大圣,喝点茶醒醒酒吧。这般豪饮,太伤身了。”
孙悟空眼皮都没抬,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伤身?俺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石头做的!石头……死都不会,怎么会伤身?”
它像是在问白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嘲弄。
白絮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一时语塞。
她看着孙悟空脸上那不正常的红晕和眼底挥之不去的郁色,心知它醉得不轻,也……心里苦得很。
她沉默了一下,没有收回手,反而将碗又往前递了递,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即便是石头做的,喝多了也会难受。喝了它。”
孙悟空这才懒洋洋地抬起眼,觑着她,勾了勾嘴角。
“啧,俺以前还以为天上的仙女,都该是温温柔柔,轻声细语的。怎么到了你这儿,却这般……粗鲁?”
话虽这么说,它还是伸手接过了碗,看也不看的仰头“咕咚咕咚”几口灌了下去。
温热的,带着清苦药味的茶汤滑入喉咙,暂时压下了翻涌的酒气。
却化不开胸口的块垒。
它将空碗随手丢在一旁,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惊得睡梦中的一只小猴子嘟囔着翻了个身。
白絮看着空碗,轻轻松了口气。
她没离开,反而在一旁稍微干净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她拿起旁边一个还剩少许酒液的坛子,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
“一个人喝闷酒,容易醉,也……更难受。大圣,我陪你。”
她端起酒杯,对着孙悟空示意了一下,然后轻轻抿了一口。
她被那辛辣呛得微微蹙眉,却还是咽了下去。
孙悟空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又拎起一坛新酒,拍开泥封。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饮了几杯。
洞内只有酒液入喉的声音和远处瀑布隐隐的轰鸣。
半晌,白絮放下酒杯,目光落在洞外沉沉的夜色里。
她轻声开口,像是闲聊,又像是试探。
“大圣,你当初为了保护这些猴子猴孙,不惜上天庭做官……如今,可曾后悔过?”
“后悔?”
孙悟空哈出一口酒气,金眸里闪过一丝凌厉,随即又被醉意掩盖。
“俺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它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被酒精浸泡过的沙哑,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
“俺只后悔……后悔没有早点上天做官去!若是早一点……早一点……那三个最憨的小崽子,或许就不会被那牛魔王活活打杀,只留下了尸骨……”
阿狨,阿狰,阿猎。
它孙悟空亲自赐名的小猴子。
那时它取经将将结束,恰巧这三只猴子出世。
好像冥冥之中庆祝它回归似的。
它翻了两天的书,终于才在古籍上找到了几个满意的名字。
想起往事,孙悟空猛地灌了一大口酒。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上来的陈年血腥气。
那三个小猴子湿漉漉的纯真眼神,即使过了这么长时间,在孙悟空脑海里依旧清晰如昨。
白絮静静地看着它,看着它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看着它试图用酒精麻痹却终究流露出的痛楚。
她轻轻摇头,声音柔和却坚定。
“那不是大圣你的错。是那牛魔王残暴,也是……天道不公。”
是啊。
天道对它,何曾公正过?
孙悟空没有接话,只是仰头,将坛中残酒一饮而尽。
空酒坛从它手中滑落,滚到角落里,发出沉闷的响声。
它闭上眼,向后靠在石壁上,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洞内重新陷入寂静。
只剩下满洞酒香,和一颗虽是石头,却……比石头更沉,更冷的心。
空酒坛又滚落一个。
酒坛在铺着干草的地面上咕噜噜转了几圈,停在白絮的裙边。
孙悟空没去管它,一只手用力按着自己的胸口,指节几乎要嵌进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