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充满意外之笔的涂鸦,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周深心中激起了久久不能平息的涟漪。那转瞬即逝的、近乎本能的流畅笔触和色彩直觉,与何粥粥平日机械呆板的涂抹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反差,这绝非偶然。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骤然在他脑海中闪现:这看似无意识的宣泄,是否与她尘封的过去,有着某种深刻的、不为人知的联系?
他没有立刻声张,只是将那张画纸小心翼翼地收藏好。几天后,他特意挑选了一个何父何母都在病房、气氛相对轻松的下午。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何粥粥吃完药后,正靠在床上安静地发呆。周深帮何母削着苹果,状似随意地,用尽量平和的语气提起了话头。
“阿姨,叔叔,”他切下一小块苹果,递给何母,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前两天,粥粥在涂色的时候,画了一张……有点特别的画。”
何母接过苹果,有些疑惑地看向他:“特别的画?她……不都是乱涂吗?” 何父也停下了手中正在给女儿整理衣角动作,抬起了头。
周深从随身的笔记本里,小心地取出那张被抚平夹好的画纸,递到何父何母面前。“您二位看看这个。”
何母狐疑地接过纸张,何父也凑近了些。当他们的目光落在那些奔放的、带着奇异生命力的色彩和线条上时,两人几乎同时愣住了。何母脸上的表情从疑惑转为惊愕,拿着纸张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何父的瞳孔骤然收缩,嘴唇无声地张合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病房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何粥粥均匀的呼吸声。
几秒钟后,何母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画纸上,晕开了少许蜡笔的痕迹。她抬起头,眼圈通红,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句:“这……这是……粥粥画的?”
周深沉重地点了点头。
“是她……是她……”何母的情绪瞬间崩溃,她用手捂住嘴,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漏出来,“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用的颜色……蓝和黄……还有这种……这种画法……”
何父伸出颤抖的手,扶住妻子的肩膀,他自己的眼眶也迅速泛红,声音沙哑地确认了周深的猜想:“周深……你猜的……没错。粥粥她……从小就开始学画画。她喜欢画画,很有天赋……别的孩子坐不住,她能对着画板安安静静画一下午……色彩感觉特别好……”
何母像是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泣不成声地断断续续诉说着:“她……她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个插画家……大学……大学读的就是视觉传达设计……成绩很好……直到出事前,她房间里还堆满了画具,偶尔还会接一些杂志的插画稿……那是她最喜欢的事……是她的命啊……”
她抬起泪眼,看着床上对这一切毫无反应、眼神空洞的女儿,心痛得无以复加:“我们……我们以为……什么都没了……全都随着那场意外……没了……”
周深站在原地,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何母的确认,像最后一块拼图,严丝合缝地嵌入了他心中的猜想。真相,带着残酷的浪漫,浮出水面。
脑损伤,如同一场剧烈的山崩,掩埋了何粥粥几乎所有的记忆、知识、逻辑思维和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它夺走了她作为“何粥粥”这个独立个体的绝大部分存在证据。然而,那深植于骨髓的、历经十余年反复练习和极度热爱所淬炼出的、对于画笔的掌控感、对于色彩搭配的敏锐直觉、对于线条节奏的微妙把握——这些几乎已经成为肌肉记忆和神经本能的东西,并未被那场灾难完全湮灭。
它们像被深埋于废墟之下的种子,失去了阳光和雨露,陷入漫长的沉睡。但生命的本能是如此顽强,在极度偶然的情况下,或许是在某个神经回路短暂接通的瞬间,或许是在完全放松、排除了意识干扰的无意识状态中,这颗沉睡的种子,竟然凭借本能,冲破了厚重尘埃,发出了一株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嫩芽。
那幅涂鸦,不是一幅画。它是一个灵魂的化石,是“过去的何粥粥”存在过的、无声却震撼的证据。是那个热爱绘画、富有才华的女孩,在意识彻底沉沦前,留下的最后一声微弱回响。是她被囚禁的灵魂,在无边黑暗中,一次无意的、本能的挣扎与标记。
周深看着泪流满面的何母和强忍悲痛的何父,再看看床上对父母悲伤、对自己过往辉煌一无所知的何粥粥,一种混合着巨大心酸和奇异慰藉的情绪,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心酸于命运的残酷,它摧毁了一个女孩灿烂的未来,将她的热爱与才华打碎得七零八落。
慰藉于生命的坚韧,即便在如此彻底的毁灭下,那源于热爱的本能,依然未曾完全死去。
他走上前,轻轻从何母手中拿回那张被泪水打湿的画纸,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再次仔细抚平,重新夹回笔记本。他的动作缓慢而郑重。
“阿姨,叔叔,”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这说明,粥粥的某些部分,还在。只是……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存在着。”
这个发现,并未带来任何医疗上的突破,也无法改变何粥粥目前的状况。但它像一束微光,照亮了守护之路的某个幽暗角落。它让周深更加确信,他的陪伴,并非面对一片绝对的死寂。在那具沉默的躯壳深处,或许依然存在着一个丰富而悲伤的世界,只是入口已经被永远封死。而他所能做的,就是继续守护在这扇紧闭的大门外,偶尔,通过这样不经意的缝隙,接收来自那个世界的、微弱的信号。
这尘封的记忆以这样一种方式显现,残酷,却也让这份漫长的守护,有了一丝悲壮而温暖的意味。周深知道,他守护的,不仅仅是一个需要照顾的病人,更是一个曾经璀璨、如今星光湮灭,但余温尚存的灵魂。这份认知,让他的责任,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