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的猿啼与惊涛,终究被甩在了身后。几艘乌篷小船历经数日颠簸,终于在一处相对平缓的江湾靠岸。弃舟登岸,眼前不再是令人窒息的绝壁深涧,而是连绵起伏、云雾缭绕的巴山山脉。山势依旧雄伟,却多了几分蜀地特有的湿润与幽深。
天空阴沉得如同浸了水的青布,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山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草木的腥甜气息。不出所料,队伍刚寻到一条蜿蜒上山的古蜀道岔路,冰冷的雨点便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很快就连成了线,织成了幕,将天地笼罩在一片迷蒙的雨雾之中。
雨水冲刷着石阶上的青苔,山路变得泥泞湿滑。“青莲营”士卒们披上简陋的蓑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雨中艰难跋涉。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淌,模糊了视线,寒气透过湿透的衣裤,直往骨头缝里钻。队伍沉默地行进着,只有沉重的喘息声、脚踏泥泞的噗嗤声,以及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
李白走在队伍前列,青衫早已湿透,紧紧贴着身躯,勾勒出挺拔而略显消瘦的轮廓。他并未运功逼开雨水,而是任由这巴山的冷雨淋在身上,感受着那份刺骨的冰凉,仿佛借此洗刷着一路而来的风尘与心头的积郁。「太虚剑心」在雨水中反而显得更加澄澈,映照着周遭雨打山林的声音,感知着队伍中每一丝疲惫却坚韧的气息。
天色迅速暗沉下来,山雨却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继续夜行风险太大,李白当机立断,命令队伍寻找避雨之处。幸运的是,在前方山腰一处相对背风的坡地,发现了一家孤零零的客栈。
客栈十分简陋,土墙木梁,门口悬挂的幌子被雨水浸透,无力地垂着,依稀可辨“巴山野店”四个模糊的字迹。店内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油灯,空气中混合着霉味、柴火味和一种淡淡的草药气息。掌柜的是一个沉默寡言、脸上带着刀疤的跛脚老汉,眼神浑浊,对李白这一行明显带着兵器、气息精悍的“客商”并未表现出过多惊讶或热情,只是默不作声地安排了房间,又让哑巴妻子端上来一些粗粝的饭食和姜汤。
除了他们,客栈里还有一位先到的客人。那是一位须发皆白、衣衫虽旧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的老者,独自坐在角落的一张木桌旁,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慢吞吞地喝着劣质的浊酒。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通透与疲惫。看到李白等人进来,他只是抬了抬眼皮,微微颔首,便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李白心中微动,这老者气度不凡,不似寻常山野村夫,倒像是一位避祸隐居的读书人。他示意“青莲营”士卒们各自休息、烘烤衣物、轮流警戒,自己则端着一碗热姜汤,走到老者对面的长凳上坐下。
“老丈请了,” 李白拱手,语气平和,“山雨阻路,叨扰了。”
老者放下酒杯,回了一礼,声音带着些沙哑,却吐字清晰:“同是天涯避乱人,相逢何必言叨扰。阁下气宇非凡,麾下儿郎亦非等闲,冒雨行此蜀道,想必有要事在身。”
李白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反问道:“听老丈口音,似是京洛人士,怎会流落至此巴山野店?”
老者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追忆,有痛惜,更有深深的无奈。他叹了口气,指了指窗外无尽的夜雨:“是啊,老夫本是东都一小吏,乱起之时,侥幸携家眷南逃,一路辗转,家人皆殁于途中……如今,只剩我这把老骨头,欲往成都投奔一远房侄儿,苟全性命于乱世罢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诉说他人的故事,但那平静之下蕴含的国破家亡之痛,却让李白感同身受。两人一时间沉默下来,只听得窗外雨声潺潺,店内柴火噼啪。
李白拿起油灯旁的剪刀,轻轻剪去了一截因燃烧过长而卷曲焦黑的灯芯。烛光跳动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明亮稳定,将两人对坐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老丈久在京城,又辗转流离,对如今朝局、天下大势,想必有独到见解?” 李白斟酌着词语,试探着问道。他需要了解更多庙堂之上的信息,这关乎他蜀中之行的成败。
老者抬眼,深深看了李白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相,直抵人心。他缓缓道:“阁下非常人,老夫也不必虚言。如今陛下(指肃宗)于灵武即位,虽承大统,然……根基未稳,内外交困啊。”
他端起酒杯,又放下,似乎无心再饮。
“内,有张良娣(肃宗宠妃)干预政事,李辅国等宦官渐掌枢要,与李泌、郭子仪等文武重臣,暗流涌动,互相制衡。陛下……唉,虽有中兴之志,然性颇猜忌,易受小人蛊惑。”
“外,看似郭子仪、李光弼于河北苦战,牵制叛军主力。然各地节度使,坐观成败者众,听调不听宣者亦有之。朝廷能直接掌控之地,实则有限。更兼财政窘迫,粮饷难继,全赖江淮转运。若江淮有失,则蜀中虽固,亦成瓮中之鳖矣。”
“至于这蜀中……” 老者压低了声音,“看似安稳,实则亦是各方势力角逐之所。宗室、旧臣、本地豪强、乃至……如阁下这般,手握强兵、心怀异志者,皆在此地寻找机会。陛下行在,绝非风平浪静之地。”
老者的话语,如同这巴山夜雨,一点一滴,冰冷地敲打在李白心头,将他此前对于“觐见肃宗、献策平乱”相对简单的设想,冲刷得七零八落。他原以为,只要见到皇帝,陈说利害,凭借龙武符和自身声望,便能获得支持。却不想,那庙堂之上,竟是如此波谲云诡,盘根错节!
“如此说来,欲要面圣献策,岂非难如登天?” 李白眉头微蹙。
“难,也不难。” 老者目光深邃,“关键在于,阁下能带来什么?是区区百人精锐?还是一地义军拥护?这些,在陛下和那些重臣眼中,或可嘉奖,却未必能真正触动其心。陛下如今最需要的,是能快速扭转战局、稳定人心的‘奇策’,是能切实增强朝廷实力、制衡各方的手段。譬如……阁下在睢阳、在江淮所用之法,若能量产、推广……”
老者的话语戛然而止,意味深长地看着李白。
李白心中剧震!这老者,竟似乎对他的底细有所了解?!是巧合,还是……他忽然想起系统关于“历史修正力”和“心劫”的警告,难道这老者,也是那无形力量安排的一部分?是为了点醒他,还是为了试探他?
店内一时间只剩下雨声和烛火的轻微噼啪声。两人相对无言,目光在昏黄的灯光下交汇,仿佛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与交流。
良久,李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站起身,对着老者郑重一揖:“多谢老丈指点迷津。今夜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老者坦然受了他一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摆了摆手,重新端起了酒杯,不再言语。
李白转身,走向楼梯,准备回房休息。窗外,巴山夜雨依旧,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但李白的心,却如同那被剪去焦芯的烛火,拨开了些许迷雾,看清了前路上更多的荆棘与暗礁。
这蜀道,不只有自然的天险。
那人心,比蜀道更险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