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海面上,天变得怪怪的。
从扬州开船出来已经三天了,后头的陆地早就缩成了一条模糊的灰线,消失在海平线上。灰蒙蒙的天空压得特别低,好像伸手就能够着,闷得人喘不过气。海风也没了那股带着咸味的清新劲儿,反而飘着一股若有若无、让人想吐的腐烂味儿。海水颜色也变得像墨一样黑,偶尔翻起来的浪花惨白惨白的,看着死气沉沉。
三艘大船排成品字形,顶着风浪艰难往前走。主船“青莲号”上,气氛冷得像结了冰。
李白躺在船舱里的床上,还是昏迷不醒。他脸色倒不像之前那样死灰了,却透着一股怪异的青黑色,尤其是那条耷拉着的右胳膊,从肩膀到手指头,皮肤全变成了墨黑色,还长满了细小的鳞片,摸上去又冷又硬,跟不是活人肉似的。只有偶尔那胳膊自己抽动一下,才让人知道里头那钻心刺骨的剧痛根本没停过。吴指南和钟馗娘子轮流用寒冰内力和奇门针法帮他压制疏导,俩人额头都冒了细汗,可效果不大。
阿依娜守在床边,一步也不肯离开。她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睛,现在全是疲惫和担心。她时不时拿沾了清水的布巾,轻轻擦掉李白额角的虚汗。她感觉得到,越往东海深处走,周围那股子“死寂”和“怨憎”的味道就越浓,弄得她体内的山鬼之力都跟着不畅快,浑身不舒服。
杜甫和海爷在甲板上指挥行船。海爷虽然少了一条胳膊,但几十年闯海的经验都刻进骨子里了。他单手把着舵,感受着风向和水流的细微变化,脸上皱纹更深了:“杜先生,这海水颜色,这风向……不对劲!怕是要出大乱子了!”
杜甫紧紧抓着栏杆,望着死气沉沉的海面,眉头拧成了疙瘩:“海爷,还能不能估摸出,离那蓬莱……还有多远?”
海爷摇头,满眼忧虑:“星星图乱了,罗盘也不灵了,现在全靠着元丹丘道长昏迷前最后指的方向,还有钟馗娘子那半块铜镜一点点微弱感应,摸着黑走。可我这心里头觉着……咱们离那鬼地方很近了!这大海……像是在发怒,又像是在……害怕!”
就在这时候,了望的水手突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恐的尖叫:“潮!好多的黑潮!还有……还有死人!好多死人!!”
大伙儿吓坏了,全都冲到甲板上,使劲往远处看。
只见船队正前方的海平线上,一道看不到边的、好像把天和海连起来的**黑潮线**,正用吓人的速度压过来!那根本不是一般的黑潮,而是由无数黏糊糊像墨汁、翻滚着脏泡沫的海水组成的。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黑乎乎的潮水里,浮浮沉沉着数不清的、泡得肿胀腐烂的**尸体**!
有穿着前朝盔甲的士兵,有穿着粗布衣裳的渔民,有衣服破破烂烂的小孩,甚至还有不少穿着奇装异服、一看就是外国来的海客……他们像是被从海底深渊里一股脑儿翻搅了上来,跟着黑潮,变成了一支沉默却恐怖得要命的死亡大军,直冲着船队扑来!
“百鬼夜行潮……是百鬼夜行潮啊!”一个老水手吓得瘫在甲板上,面无人色地嘶喊,“完了!碰上这鬼东西,龙王老爷来了也救不了!”
那黑潮还没到,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极度怨毒、冰冷、死寂的精神压迫感,已经像大石头一样砸了过来!船上功夫差点的水手,立刻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就晕了过去。就连杜甫、海爷他们,也觉得头痛得要裂开,心神晃荡,好像有数不清的冤魂在耳朵边上凄厉地哭嚎!
“稳住心神!”裴旻一声清喝,像剑鸣一样,凛冽的剑气自动护住身体,勉强挡开了一些精神压迫。他脸色凝重得吓人:“这是用极阴邪法召唤的尸潮!带着怨毒的力量,能弄脏法器,吸走活人精气!绝不能让它们靠近船!”
可是,面对这铺天盖地、没完没了的尸潮,个人的武勇简直太渺小了。射出去的床弩和火箭打进潮水里,跟石头扔进大海一样,眨眼就被那污浊的黑水和尸体吞没了。
“月圆前四十八小时……它们来了……”钟馗娘子走出船舱,看着那恐怖的景象,机关手臂微微发抖,“这是蓬莱邪阵发动前的预兆,它们在清理这片海里所有活物!”
黑潮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那些尸体腐烂的脸和空洞的眼神,能闻到那让人作呕的恶臭。绝望笼罩了整个船队。
就在这时候,一直昏迷的李白,身体突然剧烈地抖了起来!他那条漆黑的右胳膊上,鳞片缝里猛地爆发出刺眼的青黑色光芒!一股狂暴的、仿佛要撕碎一切的剑意,混着那钻骨的剧痛,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体里冲了出来!
“呃啊——!”极度的痛苦让他竟然短暂地睁开了眼,但瞳孔里一片混沌,只剩下本能地挣扎!
“李大哥!”
“太白兄!”
阿依娜和杜甫同时惊呼。
李白猛地挣脱了吴指南的压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拽着,跌跌撞撞冲出船舱,跑到船头最前面。狂暴的海风吹得他衣袍呼啦作响,墨黑的右臂指向汹涌而来的死亡浪潮。
他嘴里发出一些无意识的、破碎的音节,像快要淹死的人在挣扎。那来自百鬼夜行潮的极致阴邪怨气,和他右胳膊里肆虐的蚀骨毒、还有深植的青莲剑意,发生了剧烈而毁灭性的共鸣!
就在黑潮的前锋快要吞掉最前面一艘护卫船的瞬间——
李白猛地仰天一声长啸!啸声嘶哑,却像能撕裂金属和石头,一下子盖过了万鬼的哀嚎!
一段苍凉、悲壮、充满无奈和决绝的古谣,仿佛穿越了时间,借着他的嘴,在这绝望的海天之间轰然炸响——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
“其奈公何——!”
《公无渡河》!这首感叹命运无常、悲壮赴死的古老箜篌引,此刻被他吼出来,却带着一股完全不同的、想跟老天爷争个高下、逆天改命的磅礴气势和无边悲凉!
随着他的吟诵,他右胳膊上那青黑色的光芒暴涨到了极点,猛地脱离了他的身体,化作一道直通天地的青黑色剑光,狠狠劈进面前的大海!
但这一剑,不是劈向尸潮,而是……**引动天海之力**!
轰隆隆隆——!
仿佛响应着他诗剑的召唤,船底下的海水猛地沸腾起来!不是被煮开了,而是某种沉睡的巨大力量被强行唤醒了!船队后方,遥远的海平线上,一道绵延几十里、比黑潮还要宏伟壮阔、通体洁白的**水墙**——**钱塘大潮**的虚影(或者说,是东海自身磅礴的水元力量被诗剑引动显化出来了)——竟然违背了自然规律,从后面咆哮着冲了过来,速度比黑潮还快!
“这……这是……”所有人都被这神迹般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诗气引动了海啸!
那青黑色的诗剑剑光像引路的旗子,带着那滔天的白色水墙,后发先至,越过船队,以排山倒海、摧毁一切的气势,狠狠地、毫不犹豫地撞进了那无边无际的黑色尸潮里!
至阴至邪的百鬼夜行潮,和至阳至刚、磅礴无比的天地水元之力,轰然对撞!
天地都变了颜色,大海在轰鸣!
黑色的怨气和白色的水元疯狂地绞杀、侵蚀、互相抵消!数不清的尸体在那纯粹的力量对撞中瞬间被碾成了粉末!刺耳的鬼啸和震耳欲聋的潮声搅在一起,成了一曲毁灭的交响乐!
白色的水墙以不可阻挡的势头,硬生生把黑色的尸潮劈开、倒卷、反推回去!
一个奇观出现了:一道三百丈高的、完全由诗气和水元凝聚而成的**巨型水剑**,在对撞的中心点成形了!剑身上流淌着青黑色的剑意和纯白的水光,成了这天地伟力的焦点,带着斩灭一切邪祟的意志,向着尸潮的最深处,向着那黑潮的源头,狠狠劈了下去!
轰——!
大海被劈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两边堆满了小山似的、正在被净化消融的尸体碎块!黑色的怨气像冰雪碰上烈日,飞快地消散退去!
这一击的威力,竟然恐怖如斯!
然而,发出这惊天一击的李白,在那水剑劈落的瞬间,嘴里喷出来的已经不是鲜血,而是带着内脏碎块的黑色毒血!他全身的皮肤都浮现出蛛网一样的青黑色毒纹,那条右胳膊更是彻底没了光泽,像根完全枯死的烂木头。他眼中那片混沌迅速褪去,只剩下极致的痛苦和涣散,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李大哥!”
“太白!”
阿依娜和裴旻同时抢上前,扶住他软倒的身体。
那惊天动地的钱塘潮虚影慢慢平息下去,被劈开的黑色尸潮也暂时退却了,海面上恢复了一丝平静,但漂满了让人作呕的残骸。
还没等大伙儿缓过一口气,一阵低沉、威严、却又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愤怒的**龙吟**声,猛地从刚才水剑劈开的深海鸿沟里,幽幽传了出来,震撼着每一个人的灵魂!
紧接着,一副巨大无比、只剩下森森白骨的**龙骨架**,慢慢从那深渊里浮了起来。它的骨头上缠满了粗大的、闪着符文的**海铁锁链**,锁链穿透了它的头骨、脊梁、爪子,把它死死地锁在这片深海里。骨架的眼窝里,跳动着两簇微弱却顽强的金色火焰。
一个苍老、疲惫、却依然带着龙族威严的声音,直接响在每个人的脑海里:
“后来的人啊……感谢你……驱散了污秽……但是……快走……”
“徐福……抽了我的骨髓……压住海眼……炼长生丹……”
“祭坛……就在……巨龟……海姑……背上……”
“月圆之时……万魂血祭……阻止不了……”
东海龙王,敖广!竟然落到了这般田地!
而当它的目光扫过阿依娜时,那金色的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流露出无比的惊讶和……一丝希望?
“山鬼……的气息……纯净的……大地之灵……”
“你的血……或许能……暂时……净化……龙怨……”
阿依娜看着那被残酷锁住的龙王元神,听着那充满痛苦的龙吟,心里特别难受。她一点都没犹豫,咬破指尖,将几滴蕴含着山鬼本源力量的鲜红血液,滴向那巨大龙骨空洞的眼窝。
血液落入金色火焰,发出“滋滋”的轻响。那火焰像是得到了滋养,猛地明亮了几分。龙王敖广发出一声似乎舒服了些的长长龙吟。
但它马上又焦急起来:“走!快走!它们……又被惊动了……更多的……要来了……”
只见那退却的黑潮远方,更深沉的黑暗开始涌动,好像有更恐怖的东西要醒来了。
月圆之劫,才刚刚开始。